这世界上有一种交流的困难,叫做“你不明白为什么,但就是听不懂对方在说啥”。就比如上周,我和埋头干翻译的待业少妇陈艾薇在咖啡馆里撞见,聊起近况,她咬着牙说,就算夫妻分居也要去纽约找工作,一定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能用劳动养活自己的人!
我实在很难理解这份决心——跟老公吵架了?他不赞成你老买东西?可你花的是自己的钱啊。
在我看来,陈艾薇是我朋友里最不用为生活操心的人。她从纽约大学毕业,和自己的同学结婚,然后为了支持老公钻研他感兴趣的机器人学,举家搬到了亚特兰大。秉持着浙江商人家庭精明的生意触觉,陈艾薇在这里拥有两套小公寓,一套自住,一套出租。
可她黯然神伤:“我老公,包括我们在纽约的朋友圈,都会很鄙视这种生活方式的。”
我一直不太明白这种鄙视从何而来,直到周末,朋友圈里出现一篇讨论家里有多套房是什么体验的帖子。
那篇帖子提到,在美国,在乎房子、车子、钱,在乎女性的外貌,都是两代人以前(爷爷辈)的老旧文化了。现在当地名校毕业的年轻人的价值观里,“你所做的事情本身,比为做这件事情而挣了多少钱要重要的多得多”。
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艾薇这个名校全奖硕士毕业生,在亚特兰大晃悠了两年也没找到工作、眼看着快交不上秋天的医疗保险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老在向公益组织、非营利组织投简历。
她老公亨利在最一流的理工院校读机器人学,主攻方向是能为残疾人做护工的机器人。
这让一位在纽约名校镀了一圈金然后回国干金融的才俊朋友大为吃惊:“研究这样的事情有什么价值?找几个护工就都解决了啊。”亨利听了,气得要跟对方绝交。
7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陈艾薇干的第一件大事是抄底买房。当时正值次贷危机后房价跌到谷底。她问经商的母亲要了一笔钱,在加州的中产阶级社区买到了一栋别墅。后来在纽约读书,每当别人问“你不打工,怎么付房租?”这样的问题时,她都会开心地说,用收来的加州的房租付呀,哪用打工那么辛苦。
“这轮房市我可抄到了底,现在涨了不少呢。”她总是自豪地宣布。然后她就会发现对方很多时候好像是为了避免尴尬,什么反应都没有。
艾薇渐渐发现,他们这个创意写作硕士班的同学,有许多人家境不凡。但就算父母正住在纽约上东区的豪宅里,子女也是在餐馆、咖啡店打工,辗转流落在各类廉租房中,赚取自己的生活费,过与自己劳动能力相匹配的生活。
做不到自食其力是可耻的。做的事情对社会没有贡献,也是个大问题。这些年轻人所憧憬的,是怎样能参与改善这个世界。
结婚两年,靠着亨利的助学金和做翻译赚来的钱,陈艾薇终于攒够了回国探亲的路费。她刚回家那阵,我看着她的朋友圈,不禁心头一凛——她在朋友圈里写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看到这些刺激我们‘买买买’的铺天盖地的商品广告,也会突然意识到这些崭新的商品日后都会被弃为生活垃圾,给地球增添沉重的负担?”
配图是一张电商网站首页的截图。
她对老家的朋友说,为了减少温室气体排放,保护地球,应当少吃或者不吃肉。对方用看邪教教徒的眼神望着她。
中学同学聚会,大家围着艾薇喊“美国贵妇”。她说,自己结婚的时候,老公没房、没车、没钱,实在贵妇不起来。于是得到了一句感叹:“我一直就知道你天真幼稚,没想到你天真幼稚到这份上了。”她不奇怪同学这么说,但也感叹,同学们比较完了房子车子,就没有人去问一句,你们如今在做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这聊天是不是太紧扣着钱了?
是的,陈艾薇依然不介意跟人聊房子。在国内住了3个月以后,她推迟了返回亚特兰大的日期,跟着父母冲向了杭州的房市——这儿的房价涨得实在太快了,这时候她心里升起了一种责任感:爸妈从农村走出来,干了一辈子实业,没怎么关注过房地产,必须得帮他们。
但是,到了杭州,站在钱塘江边的大伙像抢白菜一样争相购买的现代公寓样板房里,艾薇算了算房子的租售比,最终还是下不了狠心,没让父母买下这个房。
她回到了美国,磕磕绊绊过着为保险费犯愁的日子,继续向着非营利机构和各类公益组织、高校等机构投简历,试图找到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老家的父母亲朋依然在为房子焦虑。 “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站在每个人的角度看,事情的紧迫性和合理性大不一样”,她说,她理解每一种选择。
唯一让她想起来感到后悔的,就是当年在加州,把别墅出租的时候,面对误把她当做代理的房客,她不无得意地告诉对方:自己就是房东。对方愕然。
“那是一户勤勤恳恳工作了几十年的中产阶级,就因为次贷危机,供不起贷款,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房子。为了让两个孩子能上优质学区的中学,他们得使劲儿向房东证明他们信用好、爱干净、是体面的人家,会好好爱护房子……”
7年过去,现在的陈艾薇,想起这一幕,品出了更多况味:
“现在想起来,我那么轻率地举动,是对他们那么多年脚踏实地劳动的一种侮辱吧。”
黄昉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