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绒毛挡住了挖掘机。全长200多公里的新疆国道218线墩麻扎至那拉提高速公路工程,有300米被小心翼翼地用防护网和标志牌隔离出来。在这片“特区”,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新生儿的啼叫。
为了躲避漫长的严冬,新疆的建设工程大多在每年5月开工。而这个5月,为了接待一群突如其来的访客——粉红椋鸟,挖掘机不得不暂时停下挥舞的手臂。
这群客人个头不大,背部和腹部有粉红色的绒毛,余羽棕黑。新疆是它们在中国境内唯一的繁殖区,每年繁殖期,粉红椋鸟都会成群结队来这里安家。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很难被称为“客人”。不巧的是,这一次它们把家安在施工路段旁边的山体碎石上。
如果不出意外,这项总投资超过4.8亿元的工程将在今年9月底交工,10月中旬实现通车,比起旁边的老国道,全程用时将缩减一半。然而,一场小小的偶遇,让不到100克的粉色身躯挡住了25吨重的挖掘机,可能已注定结果的较量就这样实现了逆转。
不到24小时的逆转
偶遇发生在6月24日下午六七点钟。两位观鸟爱好者在施工现场见到了这群粉红椋鸟,随后给荒野公学自然保护科普中心(以下简称“荒野公学”)的志愿者孙滨拨打电话。比起本名,长年驻扎野外的孙滨还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外号“黑子”。
接到电话这天,黑子正在野外考察,山间手机信号很弱,他断断续续地听到,大量粉红椋鸟正在伊犁尼勒克县一处工地筑巢,而与此同时,施工正在进行。
在这通电话拨出的近两个月前,粉红椋鸟就已经降临工地。中油(新疆)石油工程有限公司负责该标段的总工程师姜东军已经记不清它们出现的具体日期,只记得“一夜之间黑压压来了一大片,在草原、石头上到处飞,遮云蔽日的”。除了在好莱坞魔幻大片里,他从没在现实中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跟项目部讨论,能否将这段工程暂缓,停工路段长度大概300米。当时工期尚较宽裕,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很快达成一个共识——先保护鸟,一周后再说。
然而它们并没有很快飞走,到了5月底,反而纷纷落在在碎石堆上。每天早上姜东军去工地巡视,它们总会站在石头上高声啼叫,“跟开会一样”。工期只得一推再推,从开始的“一周”推到了一个月、两个月。
姜东军开始焦虑。他表示,这段路临近山体,需要对部分山体进行爆破,为道路让出30米左右的宽度。而且山体之下的地质情况尚不明确,为了保险起见,无法使用大规模机械作业,本身就比普通路段更加费时费力,再一拖延,恐怕很难按时交工。
观鸟爱好者提供给荒野公学的照片显示,重型卡车和挖掘机已经在6月下旬开始运作,碎石上的小鸟看起来孤立无援,身旁是静默的鸟窝和鸟蛋。
6月24日当晚11点多,刚从山上下来的黑子立即将消息转告荒野公学的联合发起人黄亚慧。组织观鸟活动近10年来,她无数次见过蜷缩在挖掘机下的小鸟,“保护失败的案例太多了”。这一次,她对成功依然没有把握。
第二天一早,黄亚慧开始和同事分头行动。她负责调动散布在全国各地的“云守护志愿者”共同收集信息,讨论处理方案。荒野公学的另一位联合发起人邢睿同时联系施工方。他在电话里告诉姜东军,“这个事情的社会关注度已经很强了”,而自己和同事作为鸟类保护方面的专业人士,可以帮助施工方解决问题。事实上,当时舆论的热度尚未形成,但邢睿想的是,“就是要把他们推到保护者的位置上”。
姜东军并未识破这个“善意的谎言”。他从来不上微博,“我们搞工程的,有点与世隔绝”。他在电话里解释,现场并未开始施工,挖掘机是在清理山上的碎石,当地这几天常下雨,他担心危石跌落会伤及鸟群。
双方沟通后不久,荒野公学的新浪微博账号“守护荒野”发布了一则以“紧急!”为开头的微博。邢睿此前的谎言迅速成真——发布两日内,此条微博的转发量超过400万次。他们还出具了一份《关于粉红椋鸟繁殖区关键哺育时间段保护建议》,其中提到,“如果这次继续施工,最初阶段很可能让亲鸟弃巢,导致最后幼鸟在饥饿的状态下惨死在挖掘机下。再则,考虑到本繁殖地粉红椋鸟数量巨大,这次很可能导致本年粉红椋鸟数量的大幅减少,这也会对当地害虫控制造成不良后果,导致蝗虫大量发生,对农业经济造成不良影响。”他们建议施工方立即停工,并在巢区附近做简易围网,悬挂警示标语。
几小时后,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在微博上作出回应:“我局相关部门已开展核查并部署工作。要求第一时间停工,当地野保部门将开展现场调查。”同在25日,新源县林业局野生动植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抵达现场,并给出了与荒野公学类似的建议。
25日下午1点左右,姜东军代表施工方作出承诺:在粉红椋鸟繁殖期间暂停施工。工程项目部在28日正式发布了声明,表示“在粉红椋鸟完全孵化出雏鸟并离开之前不会在此处复工”。这场较量从开始到结束,整个过程不超过24小时。
要有多幸运,才能赢得胜利
姜东军和他的同事对鸟类一无所知。在邢睿打来的电话中,他第一次知道还有“粉红椋鸟”这个种类。他老家在四川山区,小时候用弹弓打过麻雀,回忆起来,这几乎是他儿时见过的唯一一种鸟类。他描述毛都没长全的椋鸟雏鸟是“麻雀颜色”,“比泥土还要黑一点”。而小鸟聚在一起的叫声,让他“想起了老家的养鸡场”。
他也头一次知道这种被称为“草原铁甲兵”的鸟类是草原灭蝗能手,并被列入2000年发布的《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以下简称“三有名录”)。在育雏期,成鸟每天能捕捉三四百只蝗虫,进食数量在120~170只,进食的总重量甚至超过体重。除了吃蝗虫,它们还捕食螽斯、甲虫、蟋蟀、地老虎、家蚕、蚱蜢等多种昆虫。
作为一种夏候鸟,每年5~7月,粉红椋鸟就会成群结队地飞往繁殖地。据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员马鸣介绍,在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塔城、阿勒泰、昌吉回族自治州、乌鲁木齐、哈密地区(天山以北)等椋鸟分布地区,农牧民曾经大量使用杀虫剂去消灭蝗虫,其价格昂贵且对环境造成污染,降低椋鸟种群数量。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专家发现生物防治效果可能会更好,就试着利用粉红椋鸟灭蝗虫,通过人工招引确实可以有效控制虫害。至2010年,“引鸟工程”与人工鸟巢建设在北疆推广开来,大大减少了杀虫剂的使用量,实现了环境保护与牧业生产的双赢。
在马鸣看来,粉红椋鸟被归为“三有名录”有些“委屈”。“这个名录并不属于法律范畴,不利于开展保护。”他认为从其对环境的作用来看,粉红椋鸟应该为二级保护动物,“保护动物的划归不能仅以数量、体型或者美观程度作为标准”。
6月25日当天,姜东军安排同事前往70公里外的新源县城采购了300多米长的防护网,另一批人到60公里外的巩留县城采购了几块标志牌,蓝天白云的背景上用红色大字写着“椋鸟孵化区”“爱护鸟类,人人有责”。“特区”被划定出来,清脆的鸟鸣也跟轰隆隆的机器噪音隔绝开来。
不是所有的鸟都这么幸运。城市化快速推进以来,鸟类在工地上筑巢屡有发生。只是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中,鸟类获胜的几率太小了。作为研究者,马鸣将这次胜利归因于近年的政策导向和传播的力量。
去年6月,一群崖沙燕作出了跟粉红椋鸟同样危险的选择——将巢筑在一处工地上。在将近40℃高温的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某旅游景区工地的一堵泥墙上满是它们开凿的洞穴。
马鸣介绍,新疆有5~7种燕子,雨燕喜欢在树洞或古楼宇的瓦缝里筑巢,家燕和毛脚燕一般在屋檐下含泥筑巢,岩燕钟情高山崖壁上的泥巢,只有崖沙燕是在河道边的崖壁上打洞做窝。
据马鸣和学生在5月中旬的现场测量,最深的崖沙燕洞穴有1.72米长,洞口直径5~8厘米。每平方米的崖壁上大约有22个洞,共计有近千个洞穴。
一个月后,马鸣再次前往现场,却发现泥墙已被夷为平地。地上空有破碎的蛋壳,和已经开始风化的雏鸟残躯。按照马鸣的说法,上千只崖沙燕,就这样被“活埋”了。而现场的工人表示,他们还以为那些是“老鼠洞”。
“那是上千条生命呀!”一年过去了,提起这件事马鸣依然痛心,“也怪我们没能及时呼吁”。
几年前,黑子参加过荒野公学在乌鲁木齐白鸟湖保护白头硬尾鸭的项目,那片城郊湿地是这种濒危鸟类在国内为数不多的栖息地。随着住宅日渐密集,这片湿地越缩越小,荒野公学不得不组织了一支巡护队,防止人们在鸟类繁殖期打扰它们。黑子担任了第一任队长,也是唯一的队员。半年里他每隔几天就去湖边挖坑、埋钉板。但还是有雏鸟尸体漂在湖面的油污里。
今年7月初,始终放心不下这群粉红椋鸟的黑子来到了“特区”。许多雏鸟已经出巢了,为了要食吃,“追着大鸟满世界跑”,它们大多数还不会飞,有的“飞一两下就掉下来了”。
看着摇摇晃晃的雏鸟,他只是嘿嘿地笑,说“挺好,挺好”。
提高胜算的机会握在每个人手里
姜东军依然很焦虑。按照荒野公学给出的建议,工地需要停工至7月下旬,耽误工期大概3个月。他算了算,后期需要增加的成本差不多要100万元,包括设备运行成本、劳务支出和管理费等。
工作13年来,他碰上过各种各样的技术难题,这种事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次事件不涉及技术问题,但是不可控因素很多,影响的范围也更广。”面对工期延长的压力,姜东军谈话间不时叹气,“只能考虑在后期增加投入,同时延长工作时间,可能需要两班倒。”
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姜东军都住在项目工地旁边的集装板房里。他的家在600多公里外,这位父亲是在手机视频中看着3岁的孩子成长起来的。最近一段时间,孩子都快不认识他了,“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我”。
黄亚慧理解他的为难。“企业也要生存,背后也有千千万万个家庭,他们的利益也应当受到保护。”她认为应当建立相关的补偿机制,单纯依靠企业承担损失并非长久之计。
马鸣坦言,当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发生冲突,“有的时候就是没办法”,“经济要上去,保护生态就很难,双赢有时候是不可能的”。
保护者试着通过帮助公众提高对自然环境的认知水平,来为生态保护赢得更多胜算。荒野公学从8年前开始策划“观鸟周”活动,在每年5月招募人员,从乌鲁木齐前往喀纳斯观鸟,全程大概1000公里。黑子就是在几年前的活动中喜欢上了鸟。
跟许多鸟友一样,他最初喜欢像集邮一样统计自己看到过的鸟的种类。今年是观鸟的“大年”,这是指鸟类种群数量周期性剧增的一种现象,跟气候条件有关。往年,很少有人在野外发现粉红椋鸟,今年数目极多。从今年5月至今,光黑子一个人就已经发现了240多种鸟。他能只凭鸣叫判断鸟的种类,还会模仿黑耳鸢的叫声,“我一叫就能把它们引到头顶”。他随即来了一段,听起来像一声响亮的口哨。
在美国电影《观鸟大年》中,“大年”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场让观鸟者为之疯狂的比赛。主角不惜舍家弃业,相互欺瞒,只为了在那一年的观鸟种数上拔得头筹。今年,中国有民间组织开展了类似赛事,黄亚慧所在的“趣多多”队一直排名榜首,目前已经累积了1000多种。但她表示,观鸟本身只是生活乐趣,比赛不重要。
黑子没能成功报名比赛,但作为观鸟周活动的向导,他几乎每年5月都要将观鸟路线重复走4遍。在这个月内,他每到同一个地方,看到同一种鸟,总能发现它们进入新的人生阶段:筑巢、孵化、小鸟出巢。他觉得自己在陪伴它们成长。
观鸟周的路线经过额尔齐斯河畔,黄亚慧记得河边森林极茂盛,古树树干一个人抱不住。每次去,她都能听到同一种啄木鸟发出的“笃笃”声。还有一次,她看到一只金雕在雨中张开翅膀,为雏鸟遮挡了一夜。
黑子小时候掏过鸟蛋,“那时候不懂”。现在他觉得“你好好活你的,抓它干啥”。他教自己的孩子认识各种鸟类,3岁的小朋友已经认得出“家门口的20多种鸟类”。
“如果你连身边有什么生物都不知道,就没办法谈保护。”黄亚慧说。
邢睿曾经遇到两个德国人,他们到新疆寻找一种珍稀蝴蝶。其中一位已经60岁了,从8岁起就开始研究蝴蝶,“家里就跟标本馆一样”。邢睿慢慢意识到,“一个国家自然科学的基础不是只靠大学和研究员,也要靠这些普通民众”。从去年开始,荒野公学将主要工作内容从观察调研转为向公众普及自然知识。
停工这段时间,姜东军每天都要去看一眼那些给他带来麻烦的小鸟。他笑着回忆雏鸟学飞时那股笨拙劲儿,“可有意思了,像刚学走路的小孩子,走着走着就会摔一跤”。
他的孩子与黑子的孩子同岁。在这个夏天,两个爸爸用力保护了另一群“孩子”。
姜东军盼望早日复工,这样就能早点见到家人,“不过等这些鸟儿飞走了,可能还会有点想念吧”。
(本文照片均由姜东军提供)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玄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