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的小艾知道父亲要离开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很快,她收到了爸爸的来信,信中说:“有一天爸爸睡觉时,有一只小花猫,睡在我的被子上面,我一踢就把它踢到天上去了……”信纸上除了几十个字,还用漫画画了那只被踢飞的小花猫,小艾一下子就看懂了。从此,父亲的信成了小艾的期待。
1969年,团中央所属的各个机关干部下放河南农村,丁午(原名蹇人斌)也随当年任职的《中国青年报》来到河南省信阳县黄川黄湖五七干校,女儿蹇艾和妈妈留守北京。此后3年多的时间里,蹇艾收到了父亲专门写给自己的60多封信,信中有数百幅画,几乎每封信的开头都是“亲爱的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
2011年,丁午去世,家人整理遗物时偶然发现了这些信件,信纸已然泛黄,父女之情却从未消散,于是,有了这本书信集《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
当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联系到远在美国的小艾时,她花了好多个晚上回忆童年时的情景,毕竟,半个世纪过去了,小艾已经成了“老小艾”。“看他的信就像一部连载小说,每一封都会看好几遍。这些信就像爸爸的化身,虽然他不在我身边,但觉得离我特别近。”小艾说。
丁午出生于1931年,是著名漫画家,1952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以后,任《中国青年报》美编,1979年调任人民美术出版社,参与创办并主编《儿童漫画》《漫画大王》等月刊,引进了《机器猫》(机器猫的中译名就是他取的)《樱桃小丸子》等日漫,创作长篇连环漫画《熊猫小胖》《小刺猬》等,很多80后都是在他的漫画伴随下长大的。
在给女儿的信里,丁午筛去了日常的辛劳,满是有趣的见闻,这世界的美好,一点儿也没有减少。不管是干农活、当木匠、做猪倌、在食堂掌勺,还是业余生活中捉蛇、钓鱼、游泳、养鸟,丁午把每一件事都说得特别有意思。
“爸爸最喜欢割麦子,累是累,可是挺好玩!有时割着割着,前面飞起一只野鸡,那再往前走,就能找到七八个野鸡蛋……有时野鸡妈妈飞走了,留下几只小野鸡,就更有意思了。” “挖河的时候得把挖出来的泥扔得又远又高,每天这样扔,真累极了!可是也真好玩!”
小艾回忆:“记得有封信描绘了父亲的忘年交小梅哥哥和蛇的故事。小梅哥哥把活生生的蛇挂在脖子上,或者把蛇塞进上衣口袋里,当蛇脑袋钻出来的时候,他用手又把它按回去。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面看得我心惊胆战。我当时想,那蛇可是会咬人的呐,小梅哥哥怎么不怕呢?”
丁午也不忘督促孩子的成长。在信中,他督促女儿学游泳,询问女儿的功课,指出女儿来信中的错字,循循善诱地跟她说一些简单的道理,他习惯说:“你说对吗?”“好吗?”“你愿意吗?”甚至在想着让女儿帮自己忙的时候,比如,手受伤了,想象着小艾给自己洗脸,他会温和地问:“小艾愿意给爸爸洗脸吗?”
小艾说:“他特别希望我助人为乐,还用行动给我作出榜样。他曾长期接济在经济上有困难的亲戚,借钱、换粮票。小时候我不明白,觉得自己生活都挺紧张的,哪有钱给别人。但父亲每次看到由于他的帮助,别人的困难解决了,比把钱用在自己身上更开心。”
丁午每年有一次探亲假,有一次,小艾和妈妈去北京火车站送行,到他该上车的时间了,小艾却抱紧他的腿坚决不让他走,号啕大哭,任谁劝也没有用。到最后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妈妈只好骗她说爸爸要去上厕所,一会儿就回来,小艾这才松了手。
小艾给父亲回信,格式也固定了下来,总是以“亲爱的爸爸开头”,第二句就是“我特别特别想你!”,“特别”的重复次数视当时的心情而定。
“记得有一次,为了表达对他特别的思念,我用了3个‘特别’,结果他的回信里用了4个,于是我又增加到5个,好像最多我们用到过7个。”小艾说,“这个格式一直持续到我长大成人,东渡东瀛,又横跨太平洋。”
从1972年4月开始,小艾也来到干校,和父亲一起生活。虽然农村的景象和城里大相径庭,但这一切又显得那么熟悉,父亲在信里描述过的场景,小艾只需要把它们对号入座。在干校的两年,小艾高兴地发现,生活真的像父亲信里描绘的那样新鲜有趣:“我们一起去捉过青蛙,钓过鱼,坐着驴车赶过集……”
1974年,小艾和父亲回到北京,父亲又能重新开始创作画画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刚从干校回来时,小艾特别依恋父亲。有时丁午下班比平时晚,她就着急,扒着5楼阳台的栏杆,往楼梯的拐角望——那是她能看到的最早父亲会出现的地方。如果丁午回来特别晚,小艾就一边看一边哭,直到他出现才放心。
丁午不擅长存钱,每个月刚发工资,就花得很快,到月底就特别紧张。有一次月底,竟然没有钱买菜做饭,怎么办呢,他就在晚饭时,带着小艾去好朋友沈培家。果真沈培一开门就问“吃饭了吗”,丁午顺势就说“还没吃呢”,于是顺利解决了发工资前一夜的晚饭。
在小艾眼中,父亲是一个兴趣爱好特别广泛的人:喜欢唱京剧,最迷的京剧演员是关肃霜和高盛麟;喜欢歌剧,会唱中文版的《重归苏莲托》《我的太阳》;喜欢英文歌,爱唱保罗·罗伯逊的《老人河》,在唱片上听过就学会了;喜欢跳交际舞,上大学后,自己的交际舞还是父亲教的;喜欢电影,在公交车上遇到赵丹主动去“搭讪”;喜欢足球,经常去工人体育场看得大喊大叫;喜欢篆刻、油画、国画……
“父亲还有一项绝技,就是人坐在自行车上,双脚不能踏车,看谁自行车原地立着的时间最长。他经常和同事比赛,永远是赢的那个。”小艾笑着说。
父亲唯一不行的可能是数理化。有一次快期末考试了,小艾有几道物理题不太懂,也没别人可问,只好问父亲。父亲硬着头皮看了半天,有一道题看了半天也不会。“幸运的是,考试没有出这道题,于是我物理得了优。”
丁午给女儿写信时,并未想到将来会出版,但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却经常提到想把这些信件汇集起来出书。他觉得,这些信真实、有趣、特别,是他一生所有作品里的“代表作”。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