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丁午先生的遗作《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再版了,真是高兴啊!
5年前,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买下了这本书,因为书名就一下子感动了我:“想你”,“特别特别地想你”——在中国,有多少男人,多少父亲,会用这样又朴素又深情的语言向孩子表达自己的爱?
就这一条,在我眼里,它已经是珍品了;何况,还有那么多好玩死了的漫画;何况,那些漫画呈现的是“文革”时期“五七干校”的生活。
一本书,有情感价值,有艺术价值,又有历史价值,实在难得,所以,我在开始减少藏书的年龄,还是毫不犹豫地“藏”了它。
想你,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五七干校”的生活又是怎样的?翻开书,那段岁月,那分深情,扑面而来。
1969年,也就是我到陕北当知青的那年,中国青年报社的美术编辑丁午先生和千千万万的“城里干部”,离开城市,去了“五七干校”——一个在劳动中改造思想的地方。那些年,北京火车站总是锣鼓与哭声交响,壮志与悲情共鸣。有多少人,为了走“五七道路”,不得不抛下年迈的父母、幼小的孩子!
当时只有8岁的小艾,就这样离开了父亲。无比思念女儿的父亲,就此开始了用简单的文字配上漫画和女儿通信。
我不知道丁午是如何想出这招儿的。或许是女儿还小,认不得几个字,他不得不用图画来表达;或许画画本来是他最喜爱最擅长的事儿,可是在干校,他已经几乎与画笔无缘了——我翻看着这些漫画家书时,忍不住像当初分析我父亲的干校日记一样,对丁午先生干过的活儿做了一个统计:在干校的几年间,丁午在大田里插过秧、割过麦、收过玉米,也养过猪、烧过窑、盖过房、挖过河,修过路……在这个过程中,他伤过腿、伤过手,伤过眼睛……而且,在信中丁午还不止一次提到,晚上和周末还常常要“开会”“搞运动”——也许给女儿的漫画家书,本来只是希望父女间的亲密情感能隔空维系,让孩子在爸爸不在身边时亦能感受到父爱,但在潜意识中,这一封封漫画家书,也让丁午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画家,除了拿镰刀、拿铁锹、拿刨子之外,自己还能拿笔,还是一个独特的、有创造性的人,而不仅仅是被“改造”的对象?给女儿写信、画画,是不是也让他在精神上找到了一个支撑点?
我曾经研究过一些人的传记,发现他们能熬过批斗、劳改、下放,是因为在他们的“抗逆力”中,包含了很强的发现美、创造美的能力。这种能力有时会突然冒出来,帮人战胜孤独、痛苦和绝望。这也是丁午特别感动我的地方。在家书中,有一幅画画的是他在河边洗完衣服后大声地唱歌,他问小艾:“你知道谁在听吗?”
其实,没有人在听。但丁午告诉女儿:“小河里的鱼,岸上的青蛙、树上的小鸟,天上的云彩,他们都在听。你看云彩都笑了,他们一定爱听爸爸唱的歌,你说是吗?”
正是对女儿的爱和对漫画的爱,让艰难困顿的生活有了不同的色彩。在丁午先生笔下,不论是盖房、插秧、养猪,还是抓鱼、喂鸟、捕蛇,这些干校生活场景,经过他又夸张又简洁的漫画笔法,全变得“好玩”起来,这给生活在北京的小艾带来了一片新的天地,乃至当她也到了干校时,竟然对农村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在黄湖干校中的丁午先生,创造了一个他和女儿小艾共享的游戏:这个游戏用“我特别特别想你”开头,中间包括了如何把艰苦的劳作和生活变得有趣可笑,两头守着的是彼此的等待和期盼。这个不断重复又不断翻新的游戏,无疑大大减轻了分离带给女儿的伤痛,也给爸爸的生命增添了意义。
世界上有不少表达父子亲情的漫画,如卜劳恩的《父与子》,我期盼着《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也会有英文等其他语种的版本,让世界上的人看看,我们中国的父爱是怎样的,我们中国的漫画家在特别的年代里,如何用一支笔表达出了“想你”的滋味!
陆晓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