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贽(1527-1602),早在生前,就有“异端”之名。
时人对他的看法截然两分,有人崇拜他,追随他,奉之为“奇人”;也有人斥之为“小人”,称其“狂诞悖戾”,学说“非圣无法”。或许,李贽就像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所说,他本就是一位“自相冲突的哲学家”。
人们常说,要了解一个人,看他身边的朋友就知道了。像李贽这样一个“异端”,他的“朋友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莫非“满屏”皆异人与异论?这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本文且就李贽的交游,做一篇“异端简传”吧。
李贽曾说,他“以友朋为性命”。有人将他的朋友圈一点,发现不得了,他“铁粉”太多了,而且无论功名还是地位,许多人都远在他之上。李贽仅仅中了举人,做官也只是教谕、博士、司务之类的闲散小官,最后在边地知府的任上退休。他总在“基层”打转,升不上去,主要原因就是举人的出身太低。明清两代,只有中进士才能有较好的仕途,“举(人)监(生)”是受歧视的。可看李贽的朋友圈,功名高的,有会元(会试第一名,如袁宗道、陶望龄)状元(焦竑),官位显的,总督就有四人(刘东星、梅国桢、汪可受、顾养谦),顾养谦还是他在云南做知府时的顶头上司——尊卑上下,乃俯仰之交,亦极难矣!
由此看来,一介“狂禅”李贽与他的朋友,非以世俗之位势与富贵论交,而是精神平等的交往。李贽的朋友圈,是在学术与思想的追求中形成的。
二
李贽早年治举业时,就对程朱理学产生了很大怀疑,认为“直戏耳”,只是没有找到新的治学方向。四十岁上,他到北京选官,得到一个礼部司务的差事。这官又穷又小,他之所以接受,就是因为“京师人士所都,盖将访而学焉”。李贽在不惑之年向学,已经很晚了,但这一步,对他人生的转变,意义重大。
在北京,李贽“为友人李逢阳、徐用检交往所诱”,开始读王阳明的书。由是“发蒙启蔽”,就是像他这样“倔强”的人,也“不得不信之矣”。
北京人物虽多,但风气保守,隆庆五年(1571),厌倦了“京师浮繁”的李贽,主动请求迁官南都,改任南京刑部员外郎。南京是当时讲学的重镇,心学的影响尤其大。在这里,李贽与新结识的好友焦竑等人朝夕促膝,论学问道;他还见到了著名学者王畿(阳明弟子,浙中王门创始人)、罗汝芳(王学左派代表人物),并拜泰州学派创立者王艮(阳明弟子)之子王襞为师。
南京生活是李贽学术生涯的开端。在这里,与众多友朋定期聚会,砥砺学问。他在《会期小启》中写道:“会期之不可改,犹号令之不可反,军令之不可二也。故重会期,是重道也,是重友也。”对他来说,讲学就是军令,重友就是重道;他一生追寻“胜己之友”,实际上就是在追求自我的超越。
李贽如果甘心做一拘小吏,案牍劳形,为米折腰,他的个性和才情将被永远压抑;而主张个性解放、“满街人都是圣人”的心学,给了他一个释放的窗口。心学的昌盛,是精神决定交往的典型,阳明后学的著名学者,如王艮、王襞父子,都是庶民身份,但其道友和学生,却多高官名宦。当李贽由卑官俗吏变成学问家,他的朋友圈马上崭然大变——思想的磨砺和交流,是李贽联系友朋的纽带。
三
李贽不仅学问杂,做学问的路数也怪,如读史重在“辩冤”。他说:“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谁与辩雪?故读史时真如与百千万人作对敌,一经对垒,自然献俘授首,殊有绝致。”读史如此,在世界观上,他更是“与百千万人作对敌”。这就决定了,李贽一生所发“奇论”,必然引起极大非议。他最为人所知的一个“异端观点”,就是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孔子早在春秋时就死了,后世纷繁,远迈前代,孔子怎么可能事事皆定出个“是非”?所谓“孔子之是非”,实为两千年来“圣人”门徒之是非,也就是历代“钦定”的价值观;孔子不过是个权威的标签罢了。李贽既无视孔子这块牌子,他又抱定一个“辩雪”的目的,则一切议论发乎己见,“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难怪人们把他当异端了。
李贽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与人交谈,能让谈者顿忘彼我。汤显祖年轻时曾听他讲学,多年后仍称羡道:“寻其吐属,如获美剑。”云南的老上司顾养谦也说:“每与先生谈,辄夜分不忍去。”李贽的好友焦竑、耿定理,也都是因一次接谈,遂订终身之交。试想,李贽若无“异”处——异于常人之谈吐见识,何以令这些名人为之倾盖?
李贽在五十岁时,离开南京,赴云南姚安知府任,他说此行“非谋道矣,直糊口万里之外耳”。已届半百的他,毕竟还有妻女家事的拖累。临行前,他与好友耿定理订约,待三年任满,即辞官来会,切磋学问,“同登彼岸”。
三年后,他果应约来到湖广黄安。此刻他“双亲归土,弟妹七人婚嫁各毕”,家庭义务略尽,浑身轻松,从此在黄安、麻城两地寄顿,生活了约二十年。明代晚期,鄂东人才辈出,著名的黄安三耿、公安三袁,都与李贽有着密切的关系。福建泉州是李贽的生身之地,黄、麻才是他的精神家园。
自到黄安托庇于耿氏,李贽从此主要依靠朋友接济为生。由于不再为生计奔劳,每日“唯有朝夕读书,手不敢释卷,笔不敢停挥,从五十六岁至今七十四岁,日日如是而已”,进入了著述的高峰期。
四
可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平静。耿定理去世后,李贽与其兄长、大官僚兼学者耿定向(仕至户部尚书)矛盾激化。耿视李为“末学之狂诞”,李则坚决捍卫思想“异端”的权利。与心学关系颇深的耿定向,是李贽朋友圈里地位最高,也是第一个变友为敌的,他们的论战成为影响李贽后半生的一条主线。
晚明风气虽然开放,但权力对思想者的禁锢和伤害还是极容易的,张居正当权时,厌恶讲学,心学学者何心隐之死(耿定向斥之为“癫狂”),就是证明。寄食的李贽,却与“东道主”展开激烈的论争,这使他的生存环境日趋恶劣。夫人黄氏坚决要求回泉州老家,李贽送走妻子,自己留下来,一个人“战斗”。次年老妻去世,他干脆削发逃禅,成为一个僧服吃荤的异人。
李、耿矛盾公开后,李贽被迫移居麻城,他的“朋友圈”也被搅乱了。
好比兼为李贽挚交与耿氏得意门生的焦竑,自师友相攻,他与李贽虽书鸿不断,李贽的多部著作也由他帮忙在南京刊刻,但他开始刻意与之保持距离。李贽深感处境困难,曾想去南京投靠他,因焦竑穷困,无法成行。不想焦竑在万历十七年中了状元,李贽马上去信,希望去北京找他。可焦竑竟托人带话说,“日夜无闲空”,加以拒绝。恰好这时顾养谦任南京户部侍郎,邀李贽去他焦山(属镇江)的幕中,焦山离南京很近,而耿定向正在南京做都御史——“四方南北可耳”,唯南京不可去。
想去的不能去,能去的去不得,这位思想的自由者,躯体却如此不自由!有意思的是,清修《明史》为耿定向立传,附李贽小传于后,这两位论敌竟只好在同一卷史传里永世为邻!
这时的李贽,他的著述(如《藏书》《焚书》等)与评点的小说戏曲(如《水浒》《西厢》等),以其犀利的笔法、独步的见识,广为传布,声名大噪,但他本人却在麻城陷入泥淖,许多人诽谤他,污蔑他,意图驱逐他。这可真是祸逐名起!
公安三袁兄弟(宗道、宏道、中道)对李贽仰慕已久,可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狂悖”的流言,虽然近在咫尺,却也不敢骤见。直到万历十八年才在武昌相会,一见之下,彼此相契大欢,李贽对这三位小他三十多岁的晚辈大加期许。后来“三袁”成为明代文学史上的标杆性人物,他们崇尚的“性灵”,是李贽“童心说”的实践,使文坛复古之风在明末有了一个重要的转向。
为了让老师暂避不利的环境,袁宏道亲自陪李贽到武昌散心,住在郊外的洪山寺。在这里,一个慕名已久的官员,鼓起勇气来访,他就是时任湖广布政使的刘东星。经过交谈,刘东星确知李贽“果有道者,虽弃发,盖有为者”。以“治河”闻名的刘东星后来仕至工部尚书,他虽然称不上李贽的保护者,但每当李贽处境艰难时,他都会将其接到身边,以暂憩其羽毛。
五
李贽终于在麻城立不住脚了,有人偷偷放一把火,把他居住的芝佛寺烧成灰烬。李贽被迫离开他的第二故乡,辗转迁徙,如丧家之犬。直到万历二十九年(1601),才被另一个仰慕者、前御史马经纶接到北京通州居住。
这个选择是错误的,第二年,李贽竟死在京狱之中。
北京是明王朝的“首善”之都,道学家们对这个异端的到来如临大敌,不久,一道“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劾疏奏上,随即一道拿人的圣旨刷下,七十三岁老翁就被下了诏狱。在禁锢李贽的身体后,又对他的作品予以禁毁。马经纶为此自责不已,不顾家人阻挡,坚决陪李贽入京就狱。
穷途末路的李贽,忍不住凄怆和悲哀,在狱中自刎而死!
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狼狈流离,他的朋友们,有的故去,有的“半路绝交”,也有人渐行渐远,貌合神离,比如焦竑,在高中后就很有一些状元傲气,他在耿定向死后,甚至借写墓志,对曾“笃信”的李贽进行了不点名的严厉批评。谁能想到,他笔下那“无忌惮亦已甚”的狷狂异端,他亦曾许之为“可坐圣门第二席”?
就是亦友亦弟子的三袁,对李贽也并非没有保留。李贽死后,袁中道作《李温陵传》,就说“虽好之,不学之也。其人不能学者有五,不愿学者有三”——不愿学者,如细行不修、好刚使气、任情适口等,都是对李贽的批评。
李贽是孤独的,他晚年自称“老苦”,老而苦于无友也;这对“以友朋为性命”的他,是最大的痛苦。当他被诬入狱后,“相知者率阴拱而不肯援”(包括说这句话的焦竑本人)。李贽难道不是因伤心无侣而死的吗?
李贽被捕后,锦衣卫建议将他押解回原籍。然而几十年来,李贽周行南北,唯独不愿回乡,因为家乡泉州是程朱理学的堡垒,那里绝不会欢迎他这个有名的异端。与其老境复入精神囹圄,还不如一死来个痛快!
李贽不是死于他的理想(即所谓“殉道”),他说“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他是以死抗争,以死做个样儿,给“不悦”他的世俗看。
在他死后,焦竑深感愧疚,亲自为亡友题写了墓碑。
多年以后,来自麻城的刘侗撰写《帝京景物略》,特地将通州“李卓吾墓”作为北京一景写进去。李贽在此孤独长眠,后世纷纭,声价忽昂忽低(从“小人”到“斗士”),与他有何关系?然而凡言及明代思想,不能不提到李贽,卓吾先生当可放言说:吾,不孤也!
作者系三峡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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