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内特别怕狗,但出国以后就不怕了。
理由说起来特简单。首先在美国街上我几乎没遇到会对人狂吠或直接往上扑的狗——宠物狗一定都被拴着,让坐就坐,让冷静就冷静,不会兴奋到去扑人。有时礼貌好到让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哺乳动物。
后来发现我的感觉是对的:在如何融入社会这方面,这些狗确实比我懂得更多,因为它们都从小上宠物学校,熟知与人交往的若干规则。
在一户养了大型犬的华侨阿姨家,我听过她如何下决心为宠物狗负责到底:狗得趁着年幼去上学,她每天帮它复习。于是这位护士不得不中午抽时间开车回家,一点点引领幼狗学会与人类相处。
印象很深的,是在狗不听指令时候,主人会给的惩罚:不是精神伤害,没有物理痛击,只是用一个浇花的小喷壶往它脸上喷一脸水汽。但这个力度,足以让小狗改掉它的坏习惯。
友善的、特别尊重他人感受的狗主人我也遇到过不止一个。我的房东养了一条大金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牵着狗在屋子前面遛弯,我呆若木鸡地站住,心里开始默念“你越跑,狗越追”“不要让狗狗看出来你怕它”等黄金生存法则鼓励自己,哪知房东老先生微微一笑,轻轻牵住了正要凑上来的金毛。那之后我去过他家一两回,每次他都会把狗藏起来再迎我进门,反倒让我觉得怪对不起那只好奇心旺盛的金毛大哥。
但这样尊重怕狗人士的意愿,是否意味着这些宠物犬必须时时被束缚着,压抑天性,不能奔跑呢?也并不是。
我所在这个社区的公园里,会有块被铁丝网围住的,像高尔夫球场一般“山峦起伏”的绿地,是“大型犬公园”,旁边溪水畔一片同样围出来的小绿地,是“小型犬公园”,需要与同类进行社交的犬只,都可进去释放天性,撒欢打滚,共聚天伦。
我曾路过狗公园附近,隔着铁丝网壮起胆子与它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些兴奋不已的狗子再也不复路上遇到时的彬彬有礼,变成了我熟悉的样子。我可能长得像坏人,好像要比别人更容易招惹坚持不懈对着我吠叫的犬只。可隔着一层铁丝网,它们的欢乐也不会成为我的烦恼。
说起来,我是到上初中以后,才练成看见狗不哭鼻子找妈妈,能在原地稳稳站住的“绝技”。爱说“我们家狗不咬人”的人或许难以体会,对狗的这种恐惧,不仅源自可能被咬、它们身上可能携带的狂犬病毒,有时候只是恐惧狗本身。就算一只京巴,在我眼里也有狼的威严,它的狂吠能一秒把我打回四五岁时在老家乡下、我所在的整个场院被四五条狼狗支配的恐惧。
因此,感性上,通常我遇见狗还是要冻结一下才能行动。
但是理性上,我知道,现在我出没的地区,宠物狗身上已经不大可能有狂犬病病毒了。美国还没有消灭狂犬病,但在一些地方,比如加利福尼亚州,几十年没有出现过狂犬病案例;而在亚特兰大这儿,最近几年寥寥数例狂犬病病例,不是在野外招惹了蝙蝠,就是被松鼠给咬了。所以,无论如何,宠物狗对我不会代表生命危险。
说起来,假如有人连拴住的狗都害怕,也完全可以找一个谢绝宠物的社区租房。
这种情况下,我到美国后遇到的与狗有关的最吓人的事情,是在社区里遇到了一个牵狗的老爷爷。他看我没上去跟他可爱的柴犬打招呼,就用一种仿佛正义遇见邪恶,教主护法碰到叛教信众的激动语气哽噎着问我:“住在这个社区里,你怎么能不爱狗?!”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在身材还没狗高的时候就在乡下遭遇各种扑上来的狼狗,这种童年阴影可能超出了美国人民的生命体验范围,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懂。
于是,那一刻,看着对方激动的面孔,对狗主人扑上来的惧怕终于超越了对狗狗扑上来的惧怕。我只好尬笑一下,继续走自己的路。
所以这两天看社交媒体上围绕着宠物狗、互斥对方不是人的帖子,我都特别不同意。哪里不是人了,分明都是人。人类的贪嗔痴,群众的恐惧、冷漠和愤怒,通通都尽情挥洒。只是放在别的地方,这份人性,很难燃烧得如此充分。看着公众号发帖一一历数美国对恶犬伤人的天价罚款,我的感受只有“何须到如此地步”的疑惑。因为就算是生活中许许多多的普通细节,就已经让惧狗与爱狗的人各得其所了。
这个世界,毕竟很大。生而为人,再怎么着,也不应该被挤到只有跟别人家的宠物狗拼个你死我活这一条道可以走。
黄昉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