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立秋,按北方习俗要贴秋膘。贴秋膘本可以写写,但捏捏肚子,自己就是膘还贴什么,于是作罢。如今白露已过,北方天气真是凉了,早晚小风一吹,整个人都舒爽。这样的好天气,吃些肉大概不能算罪过。
说到吃肉,我想起北京几宗吃食,倒很应季,所谓爆烤涮是也。也就是爆肉、烤肉、涮肉。这里说的肉指牛羊肉。其中,北京涮羊肉知名度最高,北京涮肉讲究清汤(白水),吃的是羊肉本味,据说从蒙古士兵征战中用头盔煮肉发展而来。其实,爆烤涮都应当受到过草原饮食习惯的影响。
北京烤肉没有涮羊肉有名,许多外埠朋友不知道其为何物。北京烤肉和烤羊肉串不一样,也不是巴西烤肉、BBQ的作风。要说有些类于韩式烤肉,唯不用铁板,燃料也不是煤炭。北京烤肉烤具是特制的圆形铁炙子,由铁条交叠而成。烤肉讲究用松柴,松枝、松针堆在炉子里点燃,上架铁炙子,肉烤出来有种独特的松香。生意好的烤肉店,炙子直径能有一米左右,一间小屋也仅能放上两架烤炉。
炉边码着一圈条凳,客人并不坐,围着炉子站好,一脚踩在条凳上。每人手里擎一双二尺长的六道木筷子。据说六道木,因有木纹六道而得名,耐炙烤,京郊所特有。至于从植物学上怎么界定,吃主们是不管的。切得纸样薄的牛羊肉,论盘碗端上来。吃前每人一碗凉水,肉片先水里一涮,在炙子上略烤,不可太熟,把肉片在酱油、酒、虾油调的料汁儿里一蘸,便可大嚼特嚼。要说吃相并不太雅,北京人说吃得狼虎。几片肉下肚,抄起炉边的酒壶(早期吃烤肉喝酒不用杯,按壶论价,执壶而饮),仰脖灌下一口烧刀子,这种吃法非烈酒佐餐不可。烤肉不可多吃,否则人不能克化,大约多半饱,便可以来两个芝麻烧饼找补一下,所谓盖盖儿。
烤肉最初吸引的多是城市中下层人民。逐渐有些烤肉馆打出名号,一些贵人也屈尊光顾。上周文中写到齐白石为烤肉馆题匾,据说他是很喜欢吃烤肉的。想想八十多岁的齐老先生长须飘飘,长衫一件,手柱拐杖,不知道还能不能一条腿踩地,一条腿蹬凳子。除去画师,许多小姐夫人,顶着满头环佩叮当,穿着旗袍围着狐狸围脖,也杂在赤膊壮汉之间,吃得顺嘴流油。现在烤肉馆子,大多由人代烤,食客只负责吃既可。如若想自己烤,要单定包间,需多加费用才能实现。松柴也未必给用了。
爆肉从烤肉演变而来,不使炙子,用一个大铁铛,操作、准备都简便不少。肉片放在铛面上,多加葱,等肉出汁、葱出汁,两相融合,再大大抓上几把香菜,齐活。不论爆肉、烤肉、涮肉都离不了葱和香菜,没这两样一是难去肉的膻气,二来吃着也不够味。
爆肉也写作炮肉,用爆或炮都无所谓(《齐民要术》记载有“胡炮肉”,是把羊肉包在羊肚里烤的菜,或许炮是更古的用法)。唯有一种“炮糊”,约定俗成只能用炮而不用爆。炮糊始自上世纪初鼓界大王刘宝全(京韵大鼓演员),也是无心插柳而成就一种美味。刘先生晚上下园子,喜欢到一家卖爆肉的小摊吃夜宵。因为他是当年的老明星,认识的人很多,许多人要在吃饭时跟他应酬。刘宝全就叫伙计把爆肉推到铛边热着,自己和人聊天。工夫大了,葱的汁都吸进肉里,肉也微微焦糊,再吃到嘴里韧中带脆,葱香肉香焦香齐发,别有一番风味。后来摊贩专门做这种微焦的爆肉,称为炮糊。
现在,北京还做炮糊的饭店也就一两家而已,摆摊卖爆肉的早已绝迹。夜半街边就着烤串喝啤酒的北京爷们儿,也少有人知几十年前,这座城里还有人啜着白酒,吃着爆肉,闲话家常,玩赏秋光明月。
辛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