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女诗人鱼玄机曾经给当时的著名词人温庭筠写过两首情诗。女诗人豆蔻年华,朝思暮想,含情脉脉,两首诗皆不露声色地藏了一个“庭”字在其中,玄思巧妙,自是有意为之。
只是有些纳闷,这么美妙的女子,怎么和温飞卿来往嬉戏一番竟没了下文?一来,要说温庭筠是个美男子,阅女无数,对鱼玄机这样的女子不会正眼相看?不是这个理啊。大家都知道,温庭筠是历史上公认的丑男,人称“温钟馗”,不第不仕,本钱并不雄厚;二来,温庭筠又是拈花惹草的情场老手,遇到鱼玄机这样的美才女岂有逃遁之理?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丑人多作怪?
温庭筠喜欢出入相府官家,和达官贵人蒲饮狎昵,“薄行无检幅”,笙歌夜醉是他平生喜乐之事,而他混迹于豪门,又多少有点不按牌理出牌。比如他经常出入令狐相府,待遇甚优,可能是为了感恩戴德,帮令狐相捉刀献曲给了皇上,又忍不住把自己捉刀之事昭告天下,让令狐颜面扫地,不仅在人门下混,还混得翻脸不认人。这人,没什么格,也没什么品。虽然后世有人替他辩白,说他命运不济是早年跟随庄恪太子之故而被连累,又或是因得罪令狐一家疑遭报复,所以仕途惨淡,自然性情乖张。人们叫他温八叉,温八吟,似是赞誉,说他八叉手即成八韵,但八字总有点跋扈,蟹脚横着过大街的丑陋。但就偏偏是这样一个丑人,竟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柔软、最浓艳的一种诗歌形式的鼻祖。
《花间集》,这本诗集被翻译成英文是《The songs between the flowers》。真是优美至极,阴柔至极,却是一个薄行丑男人在卡拉OK厅里的几声喑哑嘶吼所留下的余音。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菩萨蛮》可以算温庭筠的代表作。不是我不喜温庭筠,我只能说在他身上比较集中地体现了一个糜烂词人的生活形状。他写了很多诗,我能记得的只有几句,其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还有点烟波浩渺的大气象。那时候,诗是胸怀襟抱的表达,是文人气象,士子心声。而词这个新玩意儿,仅仅是画舫歌肆里的小曲儿。只看温庭筠的诗,他算不上什么大诗人,但一转身,他身上的才情巧思却是太对词这个格局了,加上他通晓音律,善鼓琴吹箫,天资巧计最终酿成了这花间一壶酒。
人丑不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把词这玩意儿糊弄到了一定的高度,不像士子那样咏史,不像文人那样感怀。虽要凭栏,也不是凭栏望屈子贾生,而是望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哥哥;也长啸,不过不是叹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而是叹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他开始把那些蔫蔫儿的文人气搁在诗里去表达,然后把纯粹的天赋才华放在词里去歌唱,这样,就出现了一种纯粹的形式,为男女,为艳情,为楼台亭阁,为朝云暮雨而兴的一种纯粹的形式——词。这样的形式,也只有靠他这种才子来演绎,来鼓噪,来将它推演到一种市井欢颜莺歌燕舞的境地。想想,也只有这种落魄才子才能深谙其中精髓,用自己的生平歌舞来成全它,所以,历史总是要感谢这类人。至于后来的文人逐渐把词也变成了抒发情怀的一种表达方式,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温庭筠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回过头来再想想,温飞卿到底为什么没有接鱼玄机的招呢?或许是因为他还不够太丑,以至于身上还残留了一些自惭形秽和自知之明?真是不得而知。
世上哪有什么纯粹的才情和纯粹的美丑。“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你在这个丑男人美丽精致的词中看到了晨光初露时闺房屏风上折射出来的金光?看到了呆滞的、了无生气的静态的麻雀?水晶帘,玻璃枕,鸳鸯锦,双鸂鵣?罢了,罢了。其实,有些东西你未必就都能看见。“山月不知心里事”,这也是温飞卿说的。
郭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