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白鹿洞书院被称为中国四大书院之首,始建于南唐,毁于战火,南宋朱熹经多方努力重建,成为宋末至清初数百年中国的一个重要文化摇篮。朱熹亲自撰写的《白鹿洞书院揭示》一直为后世效仿,甚至流传到日本、朝鲜和东南亚一带,使白鹿洞书院享誉海外。
如今白鹿洞书院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但那条最富哲理、也最富诗意的溪流——贯道溪仍在不舍昼夜地流淌,我们漫步在贯道溪旁,如果有足够悟性,肯定能看到朱熹、陆九渊和王阳明等中国文化巨人的身影,也能够领略到如这条小溪昭示的,先贤之道正从历史中流来,一以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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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庐山五老峰南麓,有地名为白鹿洞,距离白鹿洞不到两公里,有一个叫“上畈李”的小村庄,再远一些还有“下畈李”。村子都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村民种菜、养鸡,过着标准的田园生活。他们大都姓李,这在中国是一个极其没有辨识度的姓氏。但这里的人们相信,他们的“李”,源于一个唐朝名人——李渤(773~831),而李渤,为不远处的白鹿洞留下了一个书院故事的开头。
李渤所在年代是中唐,安史之乱过去了,一切似乎又都好了起来。唐德宗贞元十四年至十八年(798~802),李渤和哥哥李涉隐居于白鹿洞,还“因地制宜”养了宠物白鹿,自称“白鹿先生”。到了唐穆宗长庆元年至二年(821~822),李渤当上了江州刺史,又在白鹿洞兴修基建,亭台楼榭,流水花木,为一时之胜。
白鹿洞享有盛名,连白居易都特地来此和李渤相会,写下了《再过江州题别遗爱草堂兼赠李十使君》,“君家白鹿洞,闻道亦生苔”——这是关于白鹿洞最早的诗。
李渤的白鹿洞只是自己念书的地方,到了南唐,白鹿洞开始大规模办学,烈祖李昪(937~943)在此创办庐山国学,又称“白鹿国学”,拨了学田,聘了洞主,招了学生,与金陵(今南京)秦淮河边的国子监齐名,这是一个政府唯一在国都之外设立的“国学”。到了北宋,书院继续旺盛生长,终与岳麓、睢阳、石鼓并称“四大书院”,常驻学生达百人。
故事讲到这里,都很顺利,这是一个中国传统书院欣欣向荣的编年史。但不是所有书院都能像岳麓书院那样,有着千年弦歌不绝的幸运。
北宋熙宁五年(1072),宋神宗的这个年号一般与“王安石变法”联系在一起,但对于白鹿洞书院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年份。陈舜俞(1026~1076)在《庐山记》中记载,兵荒马乱,此时的白鹿洞已鞠为茂草。而宋徽宗为了显示自己继承宋神宗的遗志,给自己起了个年号崇宁(1102~1106,崇尚熙宁)——倒的确是“继承”了,崇宁末年,白鹿洞尽废不存。
白鹿洞书院之所以到今天还能时时为人提起,是因为朱熹。很多书院的院史上都有他的名字,而白鹿洞更是他亲生的。从这里,故事的一个新篇章开始了。
宋孝宗淳熙六年至八年(1179~1181),朱熹知南康军——这个官,“理学开山祖师”周敦颐在100多年前也当过。朱熹一上任,就造访了白鹿洞书院——早已是一片废墟。他唏嘘不已,写了一首诗《白鹿洞故址爱其幽邃议复兴感叹而作》。
不像有些文人,发完怀古之情转身就撤,朱熹的行动力超群,果断决定兴复书院:首先,让地方官搞好基建;然后,模仿岳麓书院的做法,锲而不舍地给皇帝上书,要来了高宗御书、《石经》与监本九经(国子监所刻印书籍称“监本”);接着,此时已经任浙东提举的朱熹又拨付了30万钱,买田置地以图可持续发展;其他的,聘老师,招学生,还经常请陆九渊之类的学术名流来当当客座教授……把损毁殆尽的白鹿洞,生生办成了一个书院样板间。
而影响最为深远、甚至超越白鹿洞书院本身价值的,是朱熹在此制定了《白鹿洞书院揭示》,又称《白鹿洞书院教规》。这是中国书院发展史上第一个纲领性学规,后传至日本、朝鲜、东南亚一带,堪称文化走出去的典范。
胡适在《庐山游记》中说,白鹿洞在历史上占一个特殊地位,有两个原因,一是白鹿洞书院是最早的一个书院,二是因为朱子重建,明定学规,遂成后世几百年“讲学式”书院的规模。
朝鲜的书院,一概以白鹿洞书院为楷模,而且明确了朱熹的神圣地位,对他香火膜拜。《白鹿洞书院揭示》在宋朝时和朱熹的其他著作一起被僧人带回日本,在德川幕府时期,朱子学成为“国学”。日本全国的图书馆现藏有德川时有关《揭示》的著述、讲义、集注、图说,多达26种,还不包括民间收藏。甚至到了明治维新西学成为主流的年代,当时的日本学者元田东野根据天皇旨意,草拟《教学大旨》时,还应用了《揭示》中的“五教之目”。
相比白鹿洞书院的遗泽在外邦生生不息,中国这边的历史就有些乏善可陈。书院在元代最大的事件,就是于元末毁于战火。历史汤汤,不是一间小小的山间书院能逆转的。
吴国富在《新纂白鹿洞书院志》中说,明朝的白鹿洞有三个大变革:一是明英宗正统三年(1438),南康知府翟溥福(1381~1450)重修白鹿洞书院,此为开拓之功;二是明宪宗成化元年至十七年(1465~1481),江西提学佥事李龄与南康知府何浚,再次重修书院、捐置学田,更重要的是,聘任胡居仁(1434~1484)为洞主;三是王阳明来书院讲学,心学开始在书院兴起。之后,书院在弘治、嘉靖、万历年间均有修缮。
胡居仁(1434~1484)担任洞主,是白鹿洞书院在明朝的一个重要事件。他一生布衣,史书上对他生平最重要的记载,就是在白鹿洞书院教书。他认为,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不是为了求取功名。胡居仁是朱熹的铁杆追随者,他强调敬与诚二字,在主持白鹿洞书院时续修学规,特意加上“主诚敬以存其心”一条,作为朱熹版的补充。
看中国古代书院的生命,有很多时间节点是一致的。比如,唐代溯源,宋代兴盛,元代被毁,明清复兴,清末又毁,到了民国变来变去,最终消失于历史。白鹿洞的故事讲到这里,就快到最无趣的部分了。
明清易代,民生凋敝,文风衰颓;到了清代,书院多沦为科举附庸,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了读书人梦中向往的东西。尽管历任地方官也会修一修书院,发表一下感言,也只是表面文章。
之后的故事就更加速了: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清廷变法,改书院为学堂,白鹿洞书院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停办,资产归南康府中学堂管理;清宣统二年(1910),清廷废白鹿洞书院名称,改称“江西省高等林业学校”——书院周边的确古木参天。
在整个国家都一片仓皇时,也曾有人想挽救书院。
光绪三十三年(1907),南康太守王以慜想把白鹿洞书院改成“存古学堂”,呈报上级。上级回复,先是夸赞了一番,“以先贤讲学之区,为保全国粹之地,以古学防新进之流弊,以学堂洗书院之陋习……”最后表示,没钱。
民国九年(1920),时任江西省省长戚扬、星子县知事吴品瑀重修书院。戚扬在《重修白鹿洞祠宇碑记》中写道:“至于今日,群焉以诈力相高,以亡耻相导,至谓中国古学不适于时用,藉以自盖其荒陋,于此而与谭朱陆之指,义利之辨,真无异猿猱之冠服,爰居之钟鼓矣,可胜忾哉。”
然而命途多舛,刚修完,民国十年(1921)8月27日夜晚,书院被人纵火,全部被焚,百余万卷书籍损失殆尽。此后,白鹿洞书院陆续被改建为“鹿洞小学”“党政训练所”“庐山军官训练团”……
民国二十七年(1938)至二十九年(1940),日军占据白鹿洞书院,以为兵营;民国三十五年(1946),曾有将白鹿洞书院作为当时设在南昌的中正大学永久校址的设想,但终未果。吴宗慈在《庐山续志稿》(江西省文献委员会1947年铅印本)中说,“中正大学迄今尚未派员来整理,古代文化一餐,任其日渐衰灭,地方官吏及中正大学,似应共负其责”。
谁来承担责任,或者一定要追究谁的责任,其实都不重要,白鹿洞书院至此的命运已成定局。
从1949年到1979年,白鹿洞书院一直归当地林业农垦部门管理,先后由庐山植物研究所、庐山林场苗圃队、江西省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庐山分校林学系、庐山林科所等负责。这些机构对书院没有任何建造之功,但有一点很幸运,因为归属林业农垦,边缘到没人惦记,书院的文物得以躲过“文革”之劫。
在不同年代,来白鹿洞书院有不同的方式和目的:古代,学生们来这里上学,需走鄱阳湖水路,上岸后再步行十里山路,方可抵达;现在,游客坐火车到九江站或者庐山高铁站,再开车一个小时,游完庐山,或者会顺便来看一看,尤其是带着学龄儿童的家长,希望这里能给孩子沾染一点文气,如果回去后考试能多两分就再好不过了。
2017年7月7日,白鹿洞书院办了一个公益讲座,规模不大,却是中断100多年来,第一次又有人在这儿讲讲那些儒家的学问了。
在中国人眼里,白鹿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连李白都说,“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骑着白鹿出行,是一件风雅的事情,李渤应该也这么认为。现在,书院又养了几头白鹿,白鹿吃的蔬菜和草,是上畈李和下畈李的村民送来的。也就是说,时隔千年,李渤的后人再一次养起了白鹿,而居然,书院仍在。
1982年7月,一场国际朱熹学术研讨会在美国夏威夷大学举行,北京大学教授冯友兰应邀参加并作了发言。在会议期间,他作诗一首:“白鹿薪传一代宗,流行直到海之东。何期千载檀山月,也照匡庐洞里风。”
白鹿洞书院的故事,早就超越了时间与空间,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圣殿般的象征。朱熹为白鹿洞书院写过一副对联: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对中国人来说,天地、圣贤都是不可磨灭的,而书院,隐于天地,得于圣贤,有这样的初心,一切,可期。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