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洞书院的院舍沿一条清澈见底的贯道溪排开,小溪的名字来源于《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发源于庐山,汇入彭蠡。古人希望,道能像溪水一样一以贯之。
理学思想鼻祖周敦颐把“歌咏先王之道”作为濂溪书堂的宗旨,朱熹则把“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当作白鹿洞书院的主要使命,强调书院教育的最高目的是“敬敷五教”以明“先王之道”。
一以贯之的道,并不是说要一条道走到黑。尽管是朱熹一手建起来的理学大本营,白鹿洞书院也从来没有将心学等其他思想排斥在外。
在“鹅湖之会”中差点没打起来的朱熹和陆九渊,换了一家书院相会,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和谐。淳熙二年(1175),朱熹邀请陆九渊在白鹿洞书院登台讲学,陆九渊就“君子小人喻义利章”发论,讲课效果极佳,据传当时听讲的人中,有的感动到涕泗纵横。
朱熹可能没哭,但也觉得陆九渊讲得特别好,真是“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同时对自己过去讲得没有那么深刻而感到惭愧。朱熹还表示,今后一定要和大家一起,认真领会陆的讲话精神。那会儿没有录音和速记,于是,他请陆九渊把讲稿写了下来,这就是著名的《白鹿洞书堂讲义》。
理学和心学在白鹿洞书院的第一次相遇,就这样其乐融融地载入了史册。之后的时间比较漫长,毕竟,诞生一位能和朱熹并驾齐驱的“圣人”,是一个小概率事件。300多年后,王阳明终于来了,他不仅为理学的老家带来新的思想,甚至更进一步,他想取而代之。
明正德十三年(1518),王阳明巡抚南赣,特地“抽空”写了《大学古本》《中庸古本》,派人送到白鹿洞书院“求正”。行为很挑衅也很明白,借恢复古本之名,重新解释《大学》《中庸》,以阐明心学要义。白鹿洞书院的反馈是,没有反馈。
平定宁王叛乱后,江西一片混乱,王阳明成了实际主政者。然而,官场的事可比做学问麻烦多了,居功至伟得不到应有嘉奖,反而招致诸多非议,心力交瘁的王阳明有了隐居之意。正好,时任南昌知府的吴嘉聪想请他主编《南昌府志》,他的弟子兼同乡蔡宗兖正在白鹿洞书院当洞主——官场容不下,不如去书院——现在有的官员转行去大学当教授,不知道是不是一种传承。
正德十六年(1521),那是一个初夏,天时地利人和,王阳明来到白鹿洞书院,广开讲坛,参与聚讲的除了蔡宗兖,还有王阳明的众弟子。
王阳明绝对是一个有趣而聪明的人,他不仅邀请了自己人,还邀请了一个反对派——江西巡按唐龙。唐龙是一个举着鲜明旗帜反对心学的人,他反对蔡宗兖当洞主,更反对王阳明。但王阳明邀请他,恰恰让这场聚讲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开放,同意我的,反对我的,都来讲一讲。书院不是一家思想的家庭作坊,而是各种思想的碰撞场。
在《白鹿洞独对亭》一诗中,王阳明写道:“我来尔为主,乾坤亦邮传。”坐在贯道溪畔,溪水没有干涸过,白鹿洞书院没有消失过,但老师也好,学生也好,思想也好,道也好,天地有如驿站,这一次,已经从朱熹传到我王阳明手里了!
在心学的主场,唐龙以一己之力“据理力争”,但终究挡不住王门弟子的围攻——只能说他精神可嘉。聚讲后的第二年,嘉靖元年(1522),王阳明离开江西,唐龙还不死心,写了一篇《送阳明先生还朝序》,再次劝他恪守程朱理学——和多年前理学对王阳明的态度一样,王阳明的反馈是,没有反馈。
尽管在白鹿洞书院待的时间并不长,但王阳明这次聚讲,奠定了心学在此的牢固地位。此后半个多世纪,在书院谈心学,变得合理合法合人心。后来,蔡宗兖又当了两年洞主,再之后,邹守益、罗洪先、王畿等心学传人,也把白鹿洞书院作为聚会讲学的重要场所,时不时来搞搞学术沙龙。朱熹家的客厅,就这样慢慢变成了王阳明家的客厅。
如果忽略时间的日月轮换,朱熹和王阳明行走在贯道溪旁的身影,在某些时刻是能够重叠的;如果时间的阻隔消失,两位圣人迎面碰上,一个是比陆九渊影响更深远的反对派,一个是念念不忘多年的前辈对手,他们会聊些什么?
除了学术交锋,他们或许也会聊聊这朗月清风。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