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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30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与天地相往来

黄公望和他的《富春山居图》

陆春祥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11月30日   05 版)

    富春山居图(局部)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赵青/摄

    导读

    700年前,黄公望(子久)用3年时间完成了《富春山居图》——它代表了一种文化、一种传统,如果相比我们今天日益扁平的精神生活空间,《富春山居图》也代表着我们这个民族魂牵梦萦的一种乡愁。

    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光荣与梦想,也有数千年的失望与无奈,然而这之间我们就有了《富春山居图》这样的栖居故乡——由今天审视回去,自然成为美丽的乡愁。

    为了这个主题,作者把《富春山居图》的精神脉络延伸到了东汉严光。正如作者所说:“富春江因严光而著名,严光是富春江的核心灵魂。”这位和刘秀一起读书的智慧大哥,在刘秀登上大位前急流勇退到富春江,创造出一种隐居的境界。

    当然,《富春山居图》中还有吴均的《与朱元思书》和谢灵运的《七里濑》这样重量级的人文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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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公望,富春江,《富春山居图》。

    一位名人,一条名江,一幅名画。

    人对江的钟情,江对人的涵养,画对后世的影响,数者间,是怎样的相辅相成,又有着怎样的复杂联系?

    我想以论文式的引子作开头,来表述我心目中的黄公望和他的传世名作。

    1、 公望前传

    公元1279年,对南宋来说,是个悲怆的年份,这一年的二月初,寒风彻骨,陆秀夫背着年仅八岁的小皇帝赵昺在广东崖山向着大海猛力一跳,南宋王朝彻底灭亡。而此时,江苏常熟城的子游巷内,一位已经十岁叫陆坚的男孩子,还算幸运,他刚过继给了寓居在此的浙江温州籍老人黄乐,九十岁的黄乐,看着聪颖俊秀的小陆,心生极度喜爱之情:黄公望子久矣!小陆于是被改姓名为黄公望,字子久。自此,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著名符号诞生了。

    陆坚过继的原因,至今也没有确切的说法,有说他父亡,有说他父亡母嫁的,反正,总是家庭比较清苦,遂成了黄家的孩子。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在黄公望的童年时期,国将不国,家也不家,战火的硝烟,蒙古人的铁蹄,人民的苦难,他从小就有深切的感受。

    自然,在黄家,他得到了比较好的教育。子久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加上黄公的悉心培养,十二岁就被推荐参加本县的“神童试”。子久通读经史子集,能绘画,通音律,还会填词谱曲,小小少年,心中已经撒下强烈的希望种子,将来要出仕,干一番大事业。

    然而,现实对黄子久却是残酷打击,元蒙统治者将人划为四等,一个南宋遗民,虽“洞达经史,通晓吏事”,但没有什么路径,科举又停考,唯一的出路,就是靠别人引荐。

    接下来的两段经历,都让黄子久刻骨铭心。

    1293年春,经人推荐,黄得到浙西廉访使徐琰的赏识,在徐手下做了一名书吏,但这一段时间并不长。这徐琰,为人相当不错,学问也好,对文士极为敬重和礼遇。这个时候,黄子久利用工作之余,接触了不少人,通过同在徐琰府中做幕僚的倪照奎,他结识了倪昭奎弟弟倪瓒,还有时任江南儒学提举的画坛大师赵孟頫,这是他最著名的两个朋友。

    因为黄子久的办事能力强,1311年,他又得到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张闾的赏识,到张手下做了一名书吏,不过,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不想,在张的门下,他却惹上了一场牢狱之灾。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这张闾,官做得顺风顺水,一路亨通,不断得到元廷的重用。1314年,元仁宗要张闾具体负责南方地区(河南、江西、江浙三行省)的“经理田粮”工作,什么意思呢?就是核实土地,增加税收,平均差徭。官府先张贴告示,再令田主自行申报,并鼓励大家检举揭发,如果少报瞒报,轻则按数杖击,重则判刑流放。元仁宗为使钱袋子迅速鼓起来,还派军队监督执行。时间紧,任务重,再加上一些官员的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官员和富豪勾结,百姓负担反而加重,于是,民怨载道,社会矛盾急剧变化,江西甚至发生大规模的造反,闹出了不少人命。一年不到,“经理田粮”即宣告结束。元廷将主要责任人张闾问罪,同时连带到了书吏黄子久,因为许多文书、账目都出自他手,四十七岁的黄,于是被关进了监狱。

    对于黄的入狱原因,也有不同说法。和黄子久同时代的钟嗣成,他的《录鬼簿》这样说:黄“先充浙西宪吏,有事论经理田粮,获直,后在京为权豪所中”。也就是说,黄入狱,直接原因并不是“经理田粮”案,而是在这个案子中,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极有可能是为张闾辩解,但不管怎么说,他失去人身自由了。

    更让黄子久揪心的是,这一年,元廷将中断了几十年的科举恢复了,而他正身陷囹圄,有心应试,却没有机会。

    从监狱里出来的黄子久,已经五十岁,再次求职不成,只有浪迹松江、杭州一带,以卖卜、卖画为生。

    怎么来形容这一时期的黄子久呢?下面几段笔记,都有很形象的描绘——

    明人李日华的《六研斋笔记》,这样记载他的怪行为:

    陈郡丞尝谓余言,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詫,亦不顾。

    清人鱼翼的《海虞画苑略》,这样记载他的放浪形骸:

    尝于月夜棹孤舟,出西郭门,循山而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返舟行至齐女墓下,牵绳取瓶,绳断,抚掌大笑,声振山谷,以望炎以为神仙云。

    清人郏抡逵的《虞山画志》,如此记载他夜生活的率性:

    隐居小山,每月夜,携瓶酒,坐湖桥,独饮清吟,酒罢,投瓶水中,桥殆满。

    荒山乱石中终日枯坐,急骤风雨中痴看浪涛,月夜泛舟,船尾拖着酒瓶,酒喝完,用力将瓶子扔进水中,这几个细节,一个无奈而又钟情于山水,愤世而又特立独行的形象已经差不多形成了。

    2、 一峰道人

    当理想和现实不断冲突,且理想让现实碰得头破血流时,一个聪明人,一定会找一种能让他心灵得到安顿和皈依的归宿,而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全真教,就深深吸引了黄子久,要让一个有着几十年为吏经历的他彻底转变思想,毫不犹豫地加入全真教,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他必须看穿,看破。

    着袍,冠巾,黄子久于是成了一峰道人。

    和年轻教徒相比,一峰道人显然有着更丰富的经历,这份一般人都不具备的独特经历,让他对教宗意义的理解更加深刻,对年轻时就钟爱的绘画艺术,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对于黄子久入全真教的时间,也有不同说法,有人说他在给徐琰做书吏时就已经穿上道袍了,有人则说他从监狱里出来,卖卜为生,修的就是全真教。

    占卜也是一种宗教活动,可以接触到各类下层民众,也有更多的机会体验最底层的世俗生活,自然也可以解决生活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经过数十年的官场生活,虽不是官,黄子久也对当时的官场也有着深刻的了解,他想经吏为官的路子,已经完全被堵死,心向往之的科考,也遥遥无期,那么,最终选择全真教,以道袍裹身,这就不是权宜之计,或者仅为生计所迫,而是一种思想方式、生活态度、生活道路的选择了。

    全真教在创立之初,摈弃物质生活,绝对禁欲,讲究苦修。蒙古人建立元朝后,统治策略是以道护国,他们急于想借道教思想来消除江南文人士子的抗争情绪,于是,元廷对道教领袖赏赐不断,对道教徒也优渥有加,北方的全真教因得到朝廷的大量资助,渐渐改变了教旨的初衷,开始追求起了俗世中的奢华生活,也因为蒙古人对汉人的政策,江南底层的全真教徒,依然保持着教派创立之初的那种生活方式。

    我想,这也是黄子久修全真教的真正用意,他想用苦修,来达到另一种境界,在道中找到自由和尊严。从这个角度看,明人李日华笔记里对黄子久的痴傻描写,就有另外一种意义了,他整日在荒山乱石中枯坐,看大海,看激流,既是对山川自然的感悟和体验,也是全真教的一种苦行修炼吧。

    和黄子久一样,他的好友,同是元四大家的倪瓒,也是全真教徒,还有很多有名的文人如吴镇等都是画家。这些人的经历和人生态度各不相同,导致画风也呈现出不同的风格,但他们绘画审美,都遵行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的审美思想,在单一的黑色中,偏重素雅清淡,质朴无华的风格,也就是说,全真教徒作画,极少设色,更不作青绿的山水。

    我相信,子久熟读经典,《庄子》一定烂熟于心。

    试拟一场景。

    某天,一峰道人在荒山野岭中云游,坐下来歇息时,突然发现,身边的草丛下,有一个骷髅头。一峰随即拔去覆盖着的杂草,对着它说:只有我与你知道,你不曾有过死,也不曾有过生。你真的忧虑吗?我真的开心吗?

    随后,一峰道人随手拣起一根棍子,不断敲击着骷髅头问道:你是因为贪图生存、违背常理变成这样的吗?还是因为国家败亡、惨遭杀戮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作恶多端、惭愧自己留给父母妻子耻辱而活不下去?或者是因为挨饿受冻的灾难变成这样?或者是因为你的年寿到了限期?问完这些,一峰道人拿起骷髅头,掸去上面的杂尘,当作枕头,呼呼大睡起来。

    《庄子·至乐》篇中,庄子、列子,都和骷髅交流过,今天,他也和骷髅交流,这实在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暗喻,他常常在天地间悟道,他已经找到避开祸患的方法,生死早已无所谓,在他看来,开始即是结束,甚至可以说,万物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他虚已游世,见素抱朴。

    3、 隐形的翅膀

    除了黄子久独特的经历,全真道人的苦修,我觉得,还不足以说明《富春山居图》这样伟大作品的产生背景,接下来,我要细述富春江这条大江对黄子久的影响。

    新安江,自安徽休宁的六股尖山峰汩汩而出,到了严州梅城三江口以下,就称富春江了,自桐庐到富阳,一百许里,知名度也越来越高,到了萧山闻堰,富春江最后变成钱塘江。其实,三个名字,都是一条江,但任何一个名字,都不是简单的称呼,而都有着它深深的历史和地理含义。

    富春江因严光而著名,严光是富春江的核心灵魂。

    和严光老家(浙江余姚)相比,这富春江边的富春山,更适合他将自己的心和身隐藏起来,因为严光崇敬和羡慕一个叫桐君的老人。

    富春江和支流分水江交叉口的桐君山上,天气晴好的时光,一位隐居的老人,总是闲闲地坐在一株大梧桐树下,草棚门前有篱笆,一葫芦酒,已半倾斜,黄狗躺在老人身边,昏昏欲睡,飞鸟时而相还,一阵风过,山涛呼呼而响,山脚下的一江春水,平静地流着,水面如镜,偶尔泛起的光,直晃人眼。

    子久心里,也同样闪现过这样温馨的场景。

    子久清楚,当初,严光和刘秀一起读书,京城的繁华,诱人的功名,都曾让一些年轻的学子热血沸腾。在刘秀眼里,年长的严光同学,就是智慧大哥,他发自内心喜欢。然而,刘秀登上大位前,严光就悄悄地离开了洛阳,东寻西觅,因羡慕桐君老人,喜欢富春江的清灵,就到富春山下隐起来了。耕于富春山,钓于七里濑,严光实在是一个自食其力的体验者。

    黄子久也喜欢富春山。

    富春山上,有个大台,这是严光的天地,他常常会登上大块石,躺在石头上,仰望蓝天,脑子里偶尔会闪出洛阳太学里的场景,他知道,刘秀小弟,会为寻他不着而抓耳挠腮,每想及此,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他的笑,是那种淡淡的,嘴角微动,是天地间的写意。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喜欢你的王位,我喜欢我的富春山,春江水,水里的鱼,山里的民。

    子久还以为,严光自己肯定会斫琴,这是一个和天地交流的好方法。

    嗯,必须会斫琴。

    一切就绪,试一试音,严光知道,虽不登大雅之堂,音乐功底也欠缺一些,但是,他的伯牙,他的子期,就是那些山水,静静的山,流动的水,还有水里快速游动的鱼。这里是急滩,鱼们必须快速跟水流争速度,否则,一下子就会被冲到下游,对鱼来说,它们已经习惯生活在此,往下游另一个深潭,那里都是陌生的同类,不熟悉,也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天地山水,大舞台,严光是一个优秀的演奏者。

    子久每每坐在严光坐过的大钓台上,心中就会泛起一个洒脱脱的严光来。于是,他也忘掉了所有的焦虑,山水已经慢慢融入了他的血液。

    不仅如此,子久看下山去,那富春山脚,严陵祠里飘出来的烟雾,正袅袅上升。他知道,这严陵祠,也因了范仲淹而山高水长。

    范仲淹到睦州的时候,心情不算太好,但以他一向的性格,官场的沉浮,于他真如浮云,只要能有岗位,让他忧国忧民,足矣。因为睦州府下的桐庐,有他心里独一份情思。

    必须去祭祀,是先贤,也是偶像。

    严先生祠堂的破败,让范心中难受,怎么能让这样一个哲人,没有香火的供奉?香火还只是表面,重要的是精神的淹没。春山半是茶,应该是用泱泱江水精心浇灌而成的,严先生的德行,一如满山的清叶,沁人心脾。

    山高水长,严先生。范仲淹让严光的精神定格成了富春江灵魂深处的独特符号,并不断演变成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这一切,都让子久深深痴迷。

    黄子久在天地间任意飞行,我觉得,他的隐形翅膀,还应该有另一只,那就是他的诗文功底。“我识扁舟垂钓人,旧家江南红叶村”(黄公望《题王摩诘春溪捕鱼图》),随便一句诗,足可以窥见他的内心,早已和严光在一起了。

    富春山,严子陵,还有富春江两岸的景色和人文,他们一直是诗文的抒写主体,而黄子久以前的山水诗人,已经有成千上万,著名和非著名,他们都将激情奉献给了富春江和富春山。

    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写有四首以富春江为主题的诗,其中最著名的《七里濑》,景色和思绪让黄子久时时触动: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

    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

    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

    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

    七里濑即今天桐庐的七里滩,又称严滩、子陵滩和严陵濑等,在古代诗文中,这个名称常常和富春江互文借代。此诗中既有“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的清丽景色,也抒发了“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的尚古隐居情怀。可以说,因为严子陵钓台,谢灵运的山水诗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写景,而是夹杂着丰富的人文思想。

    富春江也称桐江,她更离不开吴均的那一封著名的信。吴均是浙江安吉人,他的《与朱元思书》短札里,起笔就将富春江的精华表达得淋漓尽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而七里濑,乃桐江之精华,“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最清美”(苏轼)。吴均用文字为富春江传神写照,子久心里也酝酿已久,有机会,一定要用线条和墨色写意富春江。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吴的短文,黄的长卷,异曲同工,皆为写富春山水之天下独绝。

    再看孟郊《桐庐山中赠李明府》诗的前四句:

    静境无浊氛,清雨零碧云。

    千山不隐响,一叶动亦闻。

    1200多年前的某一天,德清人孟郊到不远处的桐庐,拜访了朋友——桐庐县长李明府,这次桐庐之行,让孟郊诗兴大发,他笔下的桐庐,他笔下的富春江两岸,竟然这么美丽:安静的环境没有一粒尘埃,雨后的天空也没有云彩。山与山都极为安静,似乎一片树叶的响声都能够听到。

    江天一色,云树相依,隐士,美文……黄子久日日徜徉其间,与天地相处,山水和他的内心,最终连结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当他不断过滤内心那些焦虑,山水的意象越来越明显时,《富春山居图》也就要喷薄而出了。

    4、 第九个行者

    黄子久有个百宝箱的布袋,布袋里有他速写素描的工具,“袖携纸笔,凡遇景物辄即摹记”,我想,布袋里应该还有一管铁笛,道人,铁笛,元朝的江南天空下,隐士道人,常用它来伴着自己,和大地天空自由相处。

    诸暨枫桥人杨维桢,比黄子久小了二十几岁,年少就成名,他考中了元廷难考的进士,但因为性格原因,官场也屡屡失意,中年时,就曾跑到富春江边的桐庐隐居,在那里,他写下了不少诗文。

    杨维桢的打扮更怪,戴的是铁冠,还吹铁笛。

    可以想见,都是全真教徒,都吹铁笛,虽差二十几岁,但黄子久和杨维桢应该有比较多的交集。确实如此,这一对忘年交,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杨维桢曾这样记载他们的交往:

    予往年与大痴道人扁舟东、西泖间,或乘兴涉海,或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予吹洞庭散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杨维桢《君山吹笛图跋》)

    看来,这一峰道人吹铁笛的技术,远高于年轻的杨维桢,铁笛自己制作,曲子自己创作,这些铁管,这些音符,皆是一峰道人的如意兵将,他可以随时遣意调兴。不仅如此,才高八斗的杨维桢,对黄子久的诗文也称赞不绝:“诗工晚唐”。

    那么,一峰道人什么时候会吹铁笛呢?以下两种情形,我觉得很有可能会让他的笛声飞扬。

    创作前。

    眼前的山水,要化为纸上的风景,有时也颇费周折,那些笔墨的精灵,一开始也是躲躲藏藏,东一个点,西一个点,死活不肯出现,即便出现,也影影绰绰,模糊不清。这个时候,一峰道人就会放下所有,什么也不想,笃悠悠地从布袋里掏出铁笛,对着群山和富春江吹,还有眼前的杂草,也是忠实的听众,那些缓缓流出的音符,不算仙乐,但也绝不呕哑嘲哳。吹着吹着,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身影,须髯飘飘,背着根长长的鱼竿,蓑衣,斗笠,布衣,芒鞋,这不是严先生吗?是的,就是严先生,严先生是这条江、这座山的精灵,他经常和严先生促膝交流,他们的灵与肉,似乎早已一体。严先生微笑着对黄公望说:这不是你的画吗?就在眼前啊。

    创作后。

    那幅著名长卷,一峰道人是应无用教友的邀请而画,这花了他数年的心血,真的是心和血的凝结。三四年时间画一幅画,断断续续,这不是画的烂尾工程,而是他不断过滤、不断修行的结果。富春江两岸的山峰,山峰上的树木,岩石,奔跑的野兔,江岸边的野滩,茅舍,孤帆,渔家,一切的一切,都被他揣摩过无数回,已经牢牢生长在他心中。

    这一回,两丈长卷终于完成,小酒喝过,黄子久从布袋里又摸出那管铁笛,稍稍定了定调,向着大江吹了起来。这恣意流淌的音符,如让人夏饮冰泉,冬焐暖宝,舒服到心坎。

    我们是不能以浅薄,或自满,或自得,来形容黄子久(不,此时应该称他大痴了)此刻心情的,富春山水,已铺洒成眼前长长的墨卷,它是吴均美文的具象显示,八十多岁的黄大痴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此生所有的事,似乎都是为这件事做准备的。

    好了,现在,让我们做一回画中人,和黄大痴作一番交流吧。

    《富春山居图》两丈长卷,起于一个平缓的小半岛,一座小桥,将半岛的树和岩石,伸向另一个广阔而壮丽的山峦,山峦的东面,山脚树木森森,垂柳依依,向山深处延伸,山峦的西边,一直到坡下,是一个向江面延伸的渔村,村庄曲折有致,茅屋错落掩映在树林间,差不多从六分之一的画面开始,一个人出现了,此人拄杖,应该是个男性,身份不详,那根杖,快要高过人头了,人略显佝偻。此后,这个人在画中共出现四次,后面三次都是过桥,第二次是比较精致的廊桥,第三次是简易木桥,第四次是已经过完了桥,此桥是那种浮桥式结构,浮在水面上,桥面较宽。不知道画家为什么这样处理,前后两次过桥,是进山,距离都比较近,而中间却间隔相当长时间,似乎神隐,然后出山。

    现在,我也和拄杖人一样,要入山,先入村,有一屋引起了我的兴趣,此屋极小,稍高,左有约略见方的白道,抬头望,面前就是高山大川,这山呈三角形,遍布草木,这是典型的北宋式主峰,然而,细观其上方及右侧,则有一峰似一条飞龙卧着,一直延伸至远处的主峰。这是谁的屋子?是黄大痴理想中的小屋吗?他晚年居住在富春江边,此画就是断断续续画完的,断续的原因,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他经常要去山里云游,想必,这一处,应该是他常歇脚的地方。

    行行复行行,多日的云游后,我又来到了江湾处的一个亭子。此处江面开阔,几株粗壮的松树,枝条呈黑青色,繁茂斜映,松林下有一座精致的临水亭子,茅草斜披,围栏粗壮,显然,这围栏的树枝,是从山上砍下来不久,还散发着松枝的清香,我靠着围栏坐下来歇脚,右前方,一渔人在垂钓,左前方,也有一渔人在垂钓,他们都戴长斗笠端坐着,将脸深深地藏起来,长长的丝线抛入水中,看着他们悠悠的样子,我笑了,他们为什么要钓鱼,这江,宽得很,一网撒下去,可以捉不少啊。转念一想,呵,是我太浅薄了,他们只是在钓鱼吗?他们难道不是在修炼吗?那位,是不是严光先生呢?极有可能,他们虚心而静,这天地间的,唯有江,唯有鱼,他们不是钓鱼,是在和鱼作交流呢!

    黄大痴《富春山居图》的清润与浑厚,我想引明代沈周和董其昌两位著名收藏者的评价,他们都曾经收藏过此画,沈周得而复失,董其昌暮年难守。

    沈周的题跋云:

    大痴翁此段山水,殆天造地设,平生不见乡作,作辍凡三年始成,笔迹墨华当与巨然乱真,其自识亦甚惜。此卷尝为余所藏,因请题于人,遂为其子干没。其子后不能有,出以售人,余贫又不能为直以复之,徒系于思耳。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远失真,临纸惘然。

    沈周也是可怜,得而失,再无能力得,于是只有背临一幅。幸好,沈周的背临图,也成了现代的无价之宝。

    董其昌的题跋云:

    唯此卷规摹董、巨,天真烂漫,复极精能,展之得三丈许,应接不暇,是子久生平最得意笔。忆在长安,每朝参之隙,征逐周台幕,请此卷一观,如诣宝所,虚往实归,自谓一日精福,心脾俱畅。顷奉使三湘,取道泾里,友人华中翰为予和会,获购此图,藏之画禅室中,与摩诘《雪江》共相映发。吾师乎!吾师乎!一丘五丘,都具足矣。

    别的不说,只两句“吾师乎”的惊叹,就足见董其昌膜拜之至。

    黄大痴的画中,出现了八个人,士人,渔父,樵夫,而沈周的背临图中,却有九个人,那多出来的一个,我并不认为是他背临记忆的差错,而一直以为是沈周自己,他将自己融入了大痴的画中,既是大痴的山居图,也是他自己的理想国。

    那么,这第九个行者,我们可以这样设想,他是在天地间任意行走的大痴自己,他也是久经修炼“望峰息心”的一峰道人,他也可以是我们中间任何一个观画研画的参与者,这一个恣意行者,徜徉在被大痴笔墨唤醒的山水中,生命和苦痛,都已被安顿,“挥手弄潺湲,从兹洗尘虑”(孟浩然),“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李白),月户雨窗,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5、 公望富春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不仅是他个人的巅峰之作,也是元代山水画的旷世代表,自此,中国绘画史上增添了极为重要的册页,对后世影响深远。

    《富春山居图》焚后分成两段,一为《剩山图》,一为“无用师卷”,且被不同的藏家所藏,开始了长达360多年的沧桑之旅。

    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的冬天,《富春山居图》(子明卷,仿本)被征入宫,第二年,又一卷《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入宫,乾隆都非常喜欢,后经身边大臣及专家研究鉴定,他自己也细细过目,最终乾隆认定,“子明卷”为真品,“无用师卷”为赝品。接下来就有点搞笑了,乾隆每到一处游走,都会带上“子明卷”,且在后面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在“子明卷”的空白处,赋诗题词,并加盖玉玺,将所有空白的地方都塞得满满的,共有五十六则赞叹诗,各式钤印花花绿绿,而“无用师卷”却未曾留下一处题跋。

    现在,“无用师卷”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剩山图》藏在浙江博物馆。2011年,“无用”见到了“剩山”,合璧场景,盛况空前。如今,它们都静静地躺在两岸的藏馆内,各自述说着尘湮的历史。

    自黄公望后的600多年间,《富春山居图》成了中国名画的代表。普通民众喜欢不稀奇,元明清那些著名画家如此钟爱追风,才是奇观。

    除沈周外,明清不少画家都摹仿背临过《富春山居图》,很多仿图也都成了稀世珍品。清代甚至“家家子久,户户大痴”。

    细看清代的两位传承画家。

    王原祁,“清六家”之一,擅山水,以黄公望为宗师,用笔沉稳,元气淋漓,自称笔端有“金刚杵”。他晚年的代表作《仿黄公望富春山》,层岩圆峻,峰峦叠嶂,山云雾缠,高树披背,亭阁隐约,山下洲渚江石,林木葱郁,屋舍错落。全画借角选景,递次深入,用笔虽简劲,意境却幽邃,既得黄公之神韵,更融入了王氏秀润苍浑之笔力。

    查士标,“新安四大家”之一,善画山水,笔法清劲秀远。他的《富春图》,也仿黄公望,笔触清快,疏散简率,可分远中近三个层次观赏。远山,陂陀峻峭,密林深绿,高台草亭,岸湾逶迤,沙渚之间,小拱桥相接。中景,绿树茂林间,房舍隐隐,土台垂柳边,长木桥之上,一宽衣高士,策杖前行。近岸,乔木耸立,似有成熟果实挂满枝头,水草幽青簇簇,苔绿缀地,农家瓦舍前后相连,浅滩孤舟惬意自横。虽为仿作,却也潇洒纵横,散漫超逸。

    富春江边的东吴公园,有一片刚刚落成的独特建筑群,曲面屋顶,似富春江水波连绵起伏,整个巨大的建筑,看起来就是一座山,它是著名建筑设计师王澍设计的公望艺术馆,已经将富春山水与《富春山居图》融为一体,俨然富春山居的小世界。

    2016年秋,公望艺术馆内,“竹林墙”夹杂着上千平米的展厅,元明清诸多著名画家,他们带着自己临摹和创作的作品,向黄公望膜拜来了:

    沈周,《石田富春山图》;

    董其昌,《临富春山图》《仿大痴山水》;

    蓝瑛,《仿黄公望山水》;

    赵左,《富春大岭图》;

    张宏,《仿大痴富春山图》;

    高岑,《临富春山图》;

    恽寿平,《富春山》;

    王原祁,《富春大岭》《富春山图》《仿黄公望富春山》《仿大痴山水》;

    李为宪,《富春大岭图》;

    沈宗敬,《富春图》;

    高树程,《仿富春山居图》;

    方琮,《仿黄公望富春山图》;

    奚冈,《仿黄公望富春图》;

    黄均,《富春山居图》。

    富春山依旧险峻挺拔,富春江水仍然汩汩清流,公望富春,时间和意念流动着的,是中国古代山水画的人文和生命境界,永恒的卷轴。

陆春祥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8年11月30日 0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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