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67年,一个有富国强兵远大抱负的年轻皇帝继位,成为历史上著名的宋神宗。两年后,21岁的宋神宗任命48岁的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次年,王安石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同宰相,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新法。法令颁行后,围绕变法,新旧两党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作为变法领导者的王安石多次进言神宗要不畏流俗,迎难而上,但1074年春,承受巨大压力的宋神宗还是罢免了王安石。
罢相不到一年,王安石再次回朝。在他短暂离开的日子里,其左膀右臂一直在继续执行新法,但归朝后的王安石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阻止新党内部因各种误会和权力之争导致的严重分裂。1076年秋,心灰意冷的王安石再度辞相,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开封,绝句《北陂杏花》就写于他南归江宁之时。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陂”指池塘。杏花被满塘春水围绕,临水照影,风姿绰约,一派妖娆景致。三四句笔锋一转,风吹杏花,落英似雪,让人黯然神伤,纵使如此,也胜过它被吹落道旁,被来来往往的车马碾作尘埃。
王安石是公认的拗相公。据《宋史》载,有个会相面的人对皇帝说,王安石的面相一看就是“牛目虎顾,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事”那类人。其实,即使相士不说,就个人的想象而言,王荆公也绝不可能是那种顾盼游移的獐头鼠目之人,倒是因为性格中凌厉的一面太多,才导致他执拗到眼神如射,不会左右逢源。《宋史》还载,王安石“遇事不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即使在宋神宗面前,如一言不合己见,他也要反复诘难,直至皇帝伏弱乃已。他身上有一种近乎绝情的霸王之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王安石的这些话在当时惊扰了很多人,也惹恼了很多人。
王安石变法最终没有取得预期成效,再加上其同僚走卒的一些作为,让新党名声更蒙尘垢,即便如此,在我看来,王安石在那个还算进取的时代,在一个必须改革的年代,顺应历史主导了这场改革,他是积极而勇敢的。在其他人拿不出任何对策的时候,制定了一整套较为完整的改革方略并执行之,他是有思想构架和政治能力的。他眼界高广,胸有韬略,思路清晰,逻辑缜密,行为端正,作风果决。他的执拗是锐意进取、大刀阔斧的前行。
清代文人刘大櫆说,荆公文章“势如悬崖断堑”,让人读来全无回旋余地。这首《北陂杏花》如春水般温柔,显然没有势如悬崖断堑,但仔细读来,还是干净、简率,凌厉逼人,恰如荆公其人。北陂对南陌,雪对尘。完全不用过分解读,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将“北陂”理解成如今荆公所处,这是一处远离政坛喧嚣的春水流淌之地,一个寂静隐逸之所,“南陌”则毫无疑问指向那个明争暗斗、熙来攘往的朝廷之上。北陂杏花即使飘散零落,尚可在一泓池水中保持清洁安详,而南陌杏花却不可避免要遭遇任人践踏、满身污秽的必然下场。看得出来,罢相之后的王安石虽退出政治舞台,但信念与立场从未更改,“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中的 “纵”和“绝”字,口气绝然,其自尊、矜持和孤芳自赏的性情一览无余。
补充一下,上面说的那个看相的人在对皇帝说完王安石的眼神后,还追加了一句,说但是这个王安石不太和气,而天下事“惟气和能养万物尔”。难怪最后,王安石的不和气最终伤了大宋王朝的和气,也使得他一生树敌不少,几成孤家寡人。所以,同是江西老乡的陆九渊说王安石,“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洁白之操,寒于冰霜,这当然是褒奖之辞,但仔细想来,还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他眼神凌厉,面色凝重,从他脸上应该可以刮下一层霜来吧,感觉浑身冷浸浸的,这就是王安石。
郭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