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中国青年报《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一文刷屏,想来最核心的因素还是在于选题背后的教育不平等问题,这一不平等会如此牵动人的神经,是因为教育本身是对无辜个体的一种选择。换句话说,这其实涉及整个社会的不平等以何种朝向进一步发展,人们很容易接受自身已然的处境,但涉及全新的个体时不禁会产生强烈的共鸣与共情。
对文中介绍的在线同步课程模式最大的怀疑,集中在其真正效果上。这是一个很难证明的命题,正如一些观点提到的,贫困地区招生政策、当地发展等变量都举足轻重。但从原理上来看,我相信这是一种正确的思路。
如果从小到大成长在重点学校的重点班级,可能很难理解的是,老师与老师之间的差距比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差距都大。在我看来,老师的核心能力由三个方面构成:第一,知识能力。也就是说,老师是否真正掌握所授知识,以及为了解释这些知识必要的高阶知识。在招聘师资时要求博士学位的大城市重点中学,这显然不会是一个问题,但并不代表在绝大多数地方不是问题。老师与老师的差距,特别是高中阶段,很多时候仅仅在老师的知识能力上就拉开了。我所在的高中是地级市的省重点中学,教授我高一物理的是一名普通师范大学新毕业的男老师。我不否认他的敬业勤勉,但仅仅在知识上很多时候就会感到他的吃力,当同学提出一些原理性问题时,他显然缺乏娴熟援引额外知识进行解释的能力。这还是一个省重点中学的情况,对于许多县级中学、非重点中学来说,老师的知识储备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第二,传达能力。也就是说,老师是否能够将知识转化为学生的成果,在课程上需要有良好的教学技巧和教学经验的老师循循善诱,课程外还需要老师有很强的执行力和责任心,理解学生的需要,也需要一定的管理乃至心理技巧。
第三,信息导向。也就是说,老师是否了解考试的重点难点、命题趋势,是否了解答案评判的重点和关键,是否了解总体大纲改革的方向,是否能对考生未来规划给予有用的指导。
在线同步课程的模式如何影响这三个方面呢?首先,重点中学的优秀老师极大程度上解决了教师的知识能力问题,这其实恰恰是很多非重点中学最缺乏的且短时间难以改变的。能把知识讲清楚这一点,对于非重点中学是弥足珍贵的。此外,重点中学的优秀老师在教学技巧和教学经验上显然也会更胜一筹。最重要的是,重点中学的优秀老师往往对于高考的风向、走势、评判标准有更清楚的分析,甚至本身就参与高考的研究和命题。即便是在信息化的今天,这样的信息往往也是很难传播的。
从在线教育开始的第一天,“环境”这个词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课堂的氛围,往往被视为最为珍贵的。各大慕课平台广泛存在的报名率高、结课率低现象也的确存在。那这样的模式与买一些视频网课的区别在哪儿呢?我想,这一模式的关键在于,“班级”与“人”是完好无损的。这不是个体的单打独斗,整个班级仍然在一起,在一种强制学习的环境下,进行互助和竞争、生活和学习。在课下,学生的作业仍然被批改和指导,学生遇到问题时依然可以找人请教,依然有老师关心学生的心理状况、状态起伏,等等。所有学生的所有活动,仍然是被严格限制在高中学校的日常框架下的,同样的上课下课时间,同样的晚自习,同样的阶段性考试,这些全都是一般的在线教育做不到的。真正被割断的,只有课堂上老师与学生的互动。相较于可能存在的悬殊的师资水平,权衡之下,课堂互动这一方面的隔断未必如此重要。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角度是,这种穿越空间的方式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克里斯玛。顶尖教育资源近在眼前的魅力,大城市神秘感带来的诱惑,往年的“乌鸦变凤凰”实例给予的微弱而闪光的希望,在非重点学校是如此珍贵。对于无数的非重点中学来说,最难以改变的是“糊弄”:老师糊弄,学生糊弄,家长糊弄。家长只期待监护,老师只做好本职任务,保证学生和自己的安全,这是许许多多中学的常态。
没有问题吗?当然有。
最关键的便是当地老师的问题。文中简单提到了一些老师不配合的极端举动,但可以想象的是当地老师的反抗是最致命的。对于一些老师,特别是老教师,这是一次对其权威的瓦解。一些老师在乎的,是本身具有的优越性和权威性,甚至是课堂上的权力结构扭曲。这样的老师在面对一个被置入的更高权威时,会自然而然地不配合。去年我在学校社团被分配负责一项在线支教项目,教授小学的国学、英语、音乐等课程。仅仅是每周一次课的变化,就很容易能感受到任课教师复杂的情感和不愿配合的心态,哪怕校长亲力亲为地督促和主导。另一方面,这样的模式本质上要求的是老师职能的转变,讲授能力、课堂风格不再必要,但如何给学生课后反馈、如何衔接视频课与学生、如何以恰当的方式让学生最大程度地利用课程、如何有效地督促学生,变成了老师的核心能力。如果这一环未能做好,仅靠视频课本身显然是不够的。
学生的意愿也是被提到很多的问题。如果一个地方的问题出在学生上,又很难去改变学生的倾向,那打破教育恶性循环的难度是倍增的。
硬件对于很多地方也会成为困难。我至今对于当时在线支教项目当地小学时常出现的停电记忆犹新,同样不可忽视的是,由于缺乏技术人员可能带来的面对系统故障的耽搁。
而在我看来,一个更难以言说的问题在于学生是否能够具有接受这样冲击的能力。正如文中提到,曾经有北大的农村学生表示,自己幼年时听朋友讨论麦当劳、肯德基,被人问牙不整齐,为什么不矫正,全都只能低头沉默;到了北大,同学们说自己在洛杉矶、旧金山,或者世界各地度假,她还是插不上话。这些真实的差距会如何塑造高中生,很难简单地描述。如果说根本上的不平等不可能被消解,那么在教育上的这些努力,至少提供了一个走向弥合的阶梯。
刘军希(北京大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