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谈及此话题的文章已经很多,但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媒体上的讨论似乎还不多。如果翻开上世纪80年代的史料,会发现关乎青年命运最重要的文本之一便是著名的“潘晓来信”。1980年5月,一封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刊登。历史书上一般这样描述这个事件:“这封信用沉重、幽怨、郁闷、诚挚、激愤的笔触书写了人生痛苦和创伤,一发表即引发一场全国范围内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
在此之前,有关青年命运思考的经典文本是刘心武小说《班主任》,在当时沉闷的文学圈子里抒发伤痕情怀,无疑是一声惊雷。如果说《班主任》还在讨论如何与旧的话语争夺青年的问题,“潘晓来信”则是直接将思考命题转移到青年个体身上。
从本质上讲,潘晓的困惑在于个人话语崛起后却面临着当时社会对其的压抑带来的困境。被赋予了许多理想主义色彩的20世纪80年代,在其开端之时,是以这样一种迷惘、惶惑的姿态进入历史的,这的确是耐人寻味的。可贵的是,“潘晓讨论”将当时青年对人生意义的思考(或者说现实无奈的诉说)作为一个公共议题展开,让个人性的青年话语登上了历史舞台——这与过去的青年话语不尽相同,青年的困惑、无助乃情绪,照样能刊登在官方媒体上。
这固然体现出了官方媒体更加真实和开放的姿态,更为年轻群体及其话语的“登场”开掘了更多可能。而青年叙事也在“潘晓讨论”之后呈现更多可能,尤其是青年话语里个人体验、生活体验比重加大,以至于到后来,“人生意义”不再是一个值得反复讨论的公共话题,因为每个人对“人生意义”的理解不同,只要活出自己生命的精彩就是有意义的。
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潘晓讨论”之所以能成为现象级的话题,与当时正处于旧的历史时期的“道德要求”逐渐瓦解、新的观念秩序还未全面形成的转折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很多涉及重大命题的思考并未得到厘清,就迅速被一种轻盈的个人生活式的话语所取代了。正如学者贺照田所感喟的:“‘潘晓讨论’除引起社会广泛反响,却未能在对时代精神史课题来说最为重要的——理想主义的顺承与转化,和虚无主义的解析与吸收——课题上有到位的进展。”
更何况,“潘晓”困惑在90年代以后伴随商品经济大潮出现了新的特征。很多人将“潘晓讨论”以“人生意义大讨论”的概念来解释,这没有什么问题,但在笔者看来,后者的概念范畴更广阔,潘晓面临的具体问题或许早已不存在,但青年面对人生道路的困惑却始终存在。
社会舆论中之所以缺少关于青年人生意义的思考,一方面如上所言,是“意义”个人化、个性化的结果,另一方面,也的确和作为社会公器的媒体在这方面的失语有关。当年轻人的生活意义被无数琐碎、无聊的事物解构后,很多年轻人也放弃了主动寻求意义的动力,而“无意义”本身也体现了不少年轻人的态度: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以无言来“对抗”生活中的各种窘境,恐怕是不少年轻人的“集体无意识”,而这种意识也是现实与理想碰撞后反思的结果。
从某种意义上说,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化思潮与精神解放,就是建立在这种反思之上的。它一方面表现为对旧的话语秩序的批判与反思,比如“潘晓讨论”这类青年问题的讨论与思考,另一方面则表现为个体内心精神力量的发扬,尤其是对审美感悟能力的发扬。
那个年代之所以被看成“美学的年代”或者“理想主义的岁月”,就在于当时整个社会都沉浸在浓厚的审美感悟与思想启蒙的状态里,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就像刚刚萌芽的新苗,如饥似渴地汲收着精神养料。李泽厚《美的历程》、刘再复《性格组合论》这样专业的谈论美学与文艺理论的书,竟然能成为畅销书,尼采、萨特等现代主义哲学家的汉译著作成为大量青年热捧的书籍,校园内外充溢着各种狂热的诗歌爱好者……好不容易从压抑与封闭的状态里走出来,年轻人面对各种新思潮的冲击,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思想的革命。
这种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高昂的状态与思想解放直接相关,更活跃在文学与文艺思潮中。20世纪80年代文学主潮从伤痕与反思文学开始,历经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现代派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等多个重要的思潮,开启了中国当代文艺的多元化与现代化之路,莫言、余华、贾平凹、韩少功、张承志、王安忆等一大批知名作家都是从那时开始登上文坛,并结合时代精神与个体经验向新的精神世界开掘。虽然这些文艺流派的特点各异,但他们都指向了人性解放与美的解放,更重要的是彻底改变了一代人阅读、思考的知识结构。正如作家阿城追忆寻根文学时谈到的,寻根的话语最重要的是“改变你的知识结构”,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每个人对世界与生活的感知方式。
回望历史,会发现从那个年代开始,青年的思想解放与改革开放的政策密不可分,而改革开放的一大精神成果就是青年个体独立思考成果的呈现,以及美感的复苏。“潘晓讨论”也好,“美学讨论”也罢,它们都是滚滚向前的历史潮流中跳跃而起的浪花,在前行的航道上伴随一代人的成长。
黄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