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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1月2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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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依靠我们来开始新的一天”

他们在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治疗心伤

作者 袁野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9年01月29日   12 版)

    2018年5月19日,一名女性在科伦坡的战争英雄纪念碑前哭泣。她的家人曾是政府军的士兵,死于内战末期。图片来源 视觉中国

    “他们先给我们打个电话,然后再去面对这一天”

    斯里兰卡科伦坡市迎来了一个普通的清晨。柔和的晨光刚刚透过草帘渗入房间,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话筒那头的声音有时匆忙,有时绝望,有时急不可耐,人们争先恐后地倾诉着那些折磨了他们几宿、几个月乃至几年的焦虑:人际交往的艰难、战争创伤、孤独,或是囊中羞涩。

    “有些人需要依靠我们来开始新的一天。”维克勒马辛·普拉萨德·拉卡拉那告诉《纽约时报》。他是科伦坡免费心理咨询热线“CCC热线”的经理。“早上起床后,他们先给我们打个电话,然后再去上班……他们通过跟我们聊几句来给自己加油打气,获得动力去面对这一天。”

    “CCC热线”由一群志愿者在2009年自发建立,那一年,斯里兰卡从近30年的漫长血腥内战中挣脱出来。联合国的报告称,这场战争造成10万余人丧生,其中绝大部分是平民。斯里兰卡政府竭尽所能地帮助国民走出阴影,重建工作进度不慢,但物质补偿治愈不了心理创伤,严重的精神疾病、心理障碍和生活压力至今仍折磨着这个南亚岛国。

    《纽约时报》报道称,斯里兰卡政府估计该国约有10%的人口,即超过200万人有某种形式的心理障碍,近80万人患有抑郁症。研究表明,这些数字在岛国北部地区尤为严重,那里曾是内战的主战场。内战结束时的调查显示,当地儿童患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几率高达30%。

    斯里兰卡的自杀率长期位列世界前十。过去10年来,恢复医疗等基础服务和限制剧毒杀虫剂(人们用来自杀的主要工具)的使用多少改善了这一局面,但斯里兰卡在这个不幸的榜单上排名仅仅稍有下降。《纽约时报》称,该国警方的报告显示,斯里兰卡每天约有10人自杀身亡,但活动人士认为实际数字高达15人;每天尝试自杀者至少有100到150人。

    “人们缺乏可靠数据来评估精神健康问题的真实状况,真实的数字或许远远超过政府给出的。”斯里兰卡心理学家、活动人士诺万达·布曼告诉《纽约时报》,他曾环岛一周进行实地调查。“有些问题在北部和东部恐怕更为严重,但主要的(心理)疾病普遍存在,比如抑郁和焦虑。”

    “这是战争带来的创伤,也是日常压力造成的。”他补充道。

    心理学家杰贾班在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帮助同胞。他是受政府雇佣的精神病医生,每日穿梭于那些被战火蹂躏过的地方,帮助有需要的人。杰贾班所到之处,人们排着大队来求助,他们昵称他为“杰根”。“每个人都忙着建屋盖房、修桥补路”,他告诉《纽约时报》,“很少有人关注治疗心理创伤、帮人们找回幸福。”

    热线成为救命稻草

    杰贾班几乎没有休息日,但他要跑的村子太多了,一般每个月只能到某地巡诊一次。医生不在的时候,“CCC热线”就成了人们的救命稻草。这条热线约有90名志愿者,他们当过银行员工、护士或者商业纠纷调解员,如今,他们都是辅导员。

    “CCC热线”用来办公的旧房子,位于科伦坡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每天约有6名志愿者守在这里接听电话,一天人均要接90个电话。每个人工作的格子间里有张小桌,上面摆的3个文件夹里记满了各种联系方式,从性病医院到康复中心,再到法律援助组织——这是辅导员们握有的全部资源。

    热线电话号码1333是免费拨打的,这个组织依靠口口相传及合作伙伴们免费提供的广告来做宣传。他们的一个重要合作伙伴是广播节目《Shree FM》,过去16年来,这个每天播送3小时的广播剧一直是斯里兰卡最受欢迎的晚间电台节目,被昵称为“萤火虫之夜”。大多数听众是来自农村地区的农民、木匠、公交车司机等买不起电视的人。

    “萤火虫之夜”的节目标语是“很不幸,这是真实的故事”,每天的广播内容都很阴暗:谋杀、强奸、自杀。节目主创团队很难解释为什么人们爱听这类故事。《纽约时报》猜测,或许是因为“人性之恶”唤醒了这个国家受伤的回忆。

    “人们想听这些。”电台副主编查塞拉·威赫拉斯纳说,“工作一天后,他们洗个澡,喝点小酒,然后坐到收音机前。”在节目间隙,“萤火虫之夜”播放热门歌曲,并分享防自杀热线的电话号码。

    导致斯里兰卡内战的众多不平等和种族分裂至今仍然存在。2018年10月底,该国再度陷入漫长、混乱的政治僵局,英国《卫报》称,这让斯里兰卡人仿佛坠入他们最不愿回首的噩梦。

    有些人从未自噩梦中醒来。在内战的最后阶段,伊莱瑟姆比·甘撒末尔地的长子被泰米尔猛虎组织抓了壮丁,那是该组织垂死挣扎时最后的疯狂。战争结束了,但儿子再也没回来,寻子未果的甘撒末尔地陷入深深的绝望,这位60多岁的老人3次喝下毒药。第四次自杀未遂后,他从医院逃跑了,杰贾班大夫追上他,说服他接受心理治疗。

    “他仍然在找儿子。追踪每一条蛛丝马迹,死盯着报纸,一字不落地听广播。”杰贾班告诉《纽约时报》,“他接受不了儿子不在了的事实。”大夫给他开了抗抑郁的药,但效果不佳。“邻居说以前他是个非常开朗的人。现在,他成了这副样子。”

    “需要心理健康服务的人中,只有不到10%接受了恰当的治疗。”杰贾班说,“将近90%的人没来。他们要么自我麻醉,要么去庙里求神。有些人完全放弃了治疗,他们觉得自己就是这种命。”

    什么让他们坚持多年

    在一家银行工作29年后,拉克米尼将退休时间花在“CCC热线”,如今已在那里当了4年志愿者。接受《纽约时报》采访那天,她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来自一个21岁的姑娘,对方抱怨父母不接受她的男朋友。第二位来电者是个债务缠身的男人。接着是一位常客,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她跟儿子、儿媳及两个孙辈一起生活,每当他们纷纷出门上班、上学,她就打电话来抱怨“全家人都讨厌我”。

    像拉克米尼这样的辅导员都接受过培训,通常他们不提供建议,只静静地当好一只倾听的耳朵。然而来电者流露出自杀倾向时,情况就不同了。拉克米尼遇到的最极端的例子是一名33岁的女性,她曾骑车冲向疾驰而来的火车,以求一了百了。吓坏了的亲人把她关在家中,任凭她呼天抢地。她在绝望中拨打了热线。“我家里有母亲,但她不听我说话。”她在第一次通话快结束时对拉克米尼说,“你就像一位母亲。我能偶尔打电话给你吗?”此后,她的确这么做了。

    有时,拨通电话的人手里攥着毒药。70岁的辅导员曼加利卡遇到过这样的人。“我手里拿着毒药跟你说话。”一位中年男子告诉她。他的妻子在稍远处尖叫:“他不听我的话!”这位负债累累的男子表示,他厌倦了每天遭人白眼的日子。

    护士出身的曼加利卡紧张极了,做了她能做的一切,终于成功劝服男子放下毒药去医院。3个月后,夫妇俩再次打来电话,这一次是分享好消息:他们开了家小店,生活有了希望。

    来电者并非只为诉说心病。2018年1月,斯里兰卡西部省份有位孕妇拨打了这个免费热线,她的羊水破了,但手机欠费停机,联系不到正在上班的丈夫,请求热线帮助。辅导员们忙不迭地联系上她的丈夫,并给了她一个免费的救护车电话。

    2014年年初,一名即将结婚的女孩把“CCC热线”当成了婚礼咨询电话,志愿者耐心地教她为婚礼做好准备。之后她再次来电,说自己把与辅导员的对话录了下来,反复聆听,这带给她内心的平静。

    57岁的穆纳斯是热线最早的志愿者之一,他住在南部小城科格勒市。每个月两次,他在凌晨4点45分离开家,坐3小时的长途车赶到科伦坡接听求助电话。穆纳斯经历过的最危险的案例来自斯里兰卡受战争荼毒最深重的角落,一名30岁的泰米尔族妇女试图抱着女儿一起卧轨自杀,被亲戚们及时阻止。这名妇女说,她的丈夫是个整日骂骂咧咧的酒鬼,她患有严重的肾病,痛得彻夜难眠,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穆纳斯花了好几个钟头,终于说服她放弃自杀。

    通话结束后,他长出一口气。“我喝了杯水,出去走了10分钟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说,“然后,我回去继续接电话。”

    值完一天班,穆纳斯再次坐上长途车,午夜前他赶不到家。当《纽约时报》记者问起,是什么让他坚持多年,穆纳斯的眼睛闪闪发亮,疲惫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他解开中山装胸前口袋的扣子,掏出一张名片,背面印着一行字:

    “拯救一命,就如拯救全人类。”

    (摘自《青年参考》报2019年1月17日16版)

作者 袁野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9年01月29日 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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