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初次透露她愿意留下来过年时,我是有点惊讶的,毕竟她为了让孩子回去,连多年不想装的土暖气都装好了。
-----------------------
2019年春运开启这天,我妈跟我岳母会师了。
我妈来的时候顶了个天雷滚滚的爆炸头。60多年,这个农村妇女还是头一回烫发。岳母见面就夸发型很成功,我妈说在一个叫“一剪美”的小镇理发店花了100元,心疼极了。她每年有那么几次来城里跟我们住上一段时间,每次出发前,都恨不得在老家把头发剪到最短,尽量避免在城里花钱理发。
这次,我妈以不无悲壮的口吻预先向我透露,她既然来了就不准备回老家过年了。我爸生前曾要求我,无论平时多忙,过年总要回老家的。老家对“过年回家”有一些严苛的习俗。我当然明白,我妈到我们这儿过年,无疑是一种牺牲。
但是,我岳父岳母的牺牲更大。我们夫妻都是独生子女。妻子怀孕之后,岳母和岳父先后退休过来照顾,如今孩子快3岁了。岳父家里还有老母亲在,他作为长子总是感到愧疚。
我们生活的城市,距离双方老家都在500公里左右。这几年里,我们一次都没回我老家过年,去妻子家所在的那座中等城市过了一次——那次我妈也去了,她并不情愿。按照家乡习俗,过年就该在自己家待着,家家户户要“请神”,堂屋里供着祖先的牌位,到别人家过年十分不合适。我们都不在家,我爸以及列祖列宗的魂灵去哪里呢?每逢春节,告别老家的亲戚进城来跟我们团聚,这是她能做的最大变通了。
近年来,春节外出是个常见的选择,我们考虑过陪两边老人旅游过年,但这条路堵得死死的——他们全都排斥过年出游。
在我们这样的“双独”家庭,去哪儿过年是个敏感话题,日常谈话绝不会涉及。妻子当然不喜欢农村生活,我妈对城市生活也是百般不适。
今年春运,岳父抢到了腊月十八的火车票,他们愿意带孩子回去。这样一来,我们必然要去“投奔”孩子。岳父还试探地问,能不能像那次一样,请我妈到他们那里过年。但我妈早就不止一次暗示了:想给我们快递点老家的农产品——当然,如果我们开车回家的话,那就不用快递了。还有一次,我告诉她孩子可能被姥姥姥爷带回家……下一次她谈到这个话题时说:“孩子不回来的话,你们也别回来了。”
孩子自出生至今只回过一次老家,还不在春节。老家没有暖气,连我都冻得待不住。我妈为了迎接孩子,取暖方案做了3次。先是想装空调,都已跟店家约好了,但我告诉她空调取暖并不舒服。过几天她又要买电暖器,我说效果不好又存在隐患,建议她安装土暖气——这个想法我说过无数次,她每次都表示最不喜欢生炉子,自己习惯睡火炕,不冷。我们就算怕冷,每年也待不了几天,没必要为那几天去安装。其实,她是为了省钱。
可今年不同了。孩子有回去的可能,我妈当即决定安装。我妈这样迫切,那我不得不跟岳父母商量:从今年开始,我们带孩子轮流在两边过年。就这样,在来回商量的过程中,我妈来“换岗”了。
在她出门两三天前,刚花3000多元装了土暖气。我多年的呼声一直被她拒绝,结果她决定以后效率奇高。安装完第一天,她告诉我家里“有点热”,第二天就停了火,显然又是怕费钱。又隔了一两天,她加入了春运大军。
她带了好几件行李,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背包里一共掏出了19个硕大的白面馒头,一只她自己养的大公鸡,一大包她大冷天新挖的荠菜,一包黑花生,一包玉米面,还有表弟让捎来的一箱葡萄。
我妈来了之后对亲家说,她想好了,就在城里跟我们一起过年了。等到了初二,我们从这儿去岳母家,路程近了一半,孩子就少受苦。到时她就一个人在这儿,等我们过完年回来。我妈初次透露她愿意留下来过年时,我是有点惊讶的,毕竟她为了让孩子回去,连多年不想装的土暖气都装好了。他们怎么聊的我不清楚,但他们显然在“让孩子少受苦”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岳父岳母和我妈“交接”了两天,家里人多热闹,孩子兴奋得又跳又叫。孩子正在学说话,会突然说出“我要回奶奶家过年”。奶奶家或者姥姥家,对孩子来说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地方。家庭角落里那些说没说出口的幽微细碎的打算,只有孩子可以不必考虑。我总开玩笑说,希望孩子有天分和机缘,将来能去普林斯顿留学。岳父岳母认真地反对说,不希望孩子到那么远的异乡,在家附近上一所大学就可以了。
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