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乡的习俗是正月初一零点要放烟花。可其实,在这个村里,我们家已经很多年不放烟花了。
一个县有很多乡镇,而乡镇又分了很多村子,我的老家或者说爷爷奶奶家就在其中一个村里。爸妈十几岁就离开了家乡外出打工,而我出生以后也几乎只有每年过年才会回老家。小的时候老家过年年味重,到处是红灯笼、红对联、红鞭炮,家里放着红色的果盘,最好再来身红衣裳。放烟花好像是过年的一种仪式。每次回爷爷家的时候,村里已经很多家都带着小孩回来了,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小小的我一回来就会跟一群小孩一起玩。
那时候爆竹的种类很多,会放出礼花的冲天炮、像火柴一样的擦炮、像鞭子一样能甩起来的甩炮、仙女棒、能在水里炸开的鱼雷、像火箭一样冲上天然后嘣出礼花的小火箭炮……后来又多了很多新奇的爆竹,感觉自己什么都玩过,放爆竹也成了过年占据最大一块时间的娱乐项目。
小时候,除了小孩子玩的爆竹,过年的时候还有长长的鞭炮,三十晚上吃年夜饭前要放,烧香祭拜要放,家里来客人拜年也要放。大年初一早上,想赖床的我总是被这震耳欲聋又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吵醒。家门前的水泥地上总是铺满鞭炮炸开后的碎片,去打扫时还能发现几个没有被引着的爆竹,我们就像是寻宝一样在碎片堆里寻找爆竹,再亲手点燃它的引线,火速跑远,期待它“砰”的一声响。
我爸喜欢打麻将,过年那几天总是离不开的,当然那时候村子里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我从小就很黏人,我爸妈打麻将的时候也是,总要黏在一旁看着,看来看去把麻将给看会了。我爸有时候会打到很晚才回家,可大年三十的晚上,哪怕他在打牌,也会记得零点前回家,因为要点燃新年零点的礼花。这是我们家的习惯,更是这个乡里的习惯,基本上家家都会在零点点燃礼花,那时候,天空格外好看。
如今,我们家很久不放烟花了。玩闹的爆竹是因为我长大了,不喜欢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了,而年三十晚上必备的礼花,是因为奶奶病了而不再放。
奶奶已经病了好多年了。我初中的时候,奶奶在上海待了几年后突然得了老年痴呆。家人都紧张,无助。奶奶不肯去医院治疗,于是回到老家,由爷爷照顾她。刚开始她偶尔会说些胡话,认不得家里人,说我们都不是本人,说爷爷和爸爸做坏事,说自己的小儿子不见了,说家里有蛇精,后来发展成天天如是。其实奶奶跟我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总是缺少一份关心,但毕竟是自己的奶奶,血浓于水的亲情还在。在我还小的时候免不了不懂事,嫌烦,总躲在自己房间戴上耳机,不愿听她说话,只有在爸爸让我帮她洗洗菜,洗衣服,盛饭,哄着她洗澡的时候偶尔才会出现。
前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奶奶打包了东西离家出走,家里人半夜出去找,沿着大路一直走,终于找到了她。那晚我已进入梦乡,对他们进进出出的忙乱一概不知。爸爸说也许是白天家家户户的鞭炮声和那晚周遭的礼花太多,让她受了惊吓,晚上才犯病比较严重跑了出去,老人也是可怜。
今年年三十的晚上,我跟几个玩伴结束了玩乐,小跑着回到家,看见奶奶拿着两把刀又抱着个盆站在门口对着空气说个不停(这是她犯病时的常态,家里人不能把刀藏起来,她会骂人,但她并不会伤人,我们猜测其实还是她心里害怕幻想中的妖怪而拿刀自保,不免可怜)。奶奶见了我,嘴里不停地说着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干吗在她家不走,却把刀和盆放回到了桌上,然后又站回了门口。爸爸紧接着就回来了。门外别人家的礼花已经星星点点地放起来了,奶奶忽然安静了,看着天空,问爸爸是哪里在放烟花。爸爸回答了她,跟我说,我们陪着你奶奶看看烟花,外面的烟花好看吧。奶奶像是害羞地笑了笑,那一刻,我的内心有一些触动。看完烟花,奶奶回到房间睡下,爸爸才放心地锁了家里大门。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回去看见奶奶在自己房间门口对着空气骂个不停。爸爸正坐在客厅里听着奶奶说话,我隐约见到他眼眶红了。我坐下来安静地听听奶奶在说什么,这次是说宇儿(我爸爸)眼睛受了伤,家里没人去救他。我突然理解爸爸的眼眶为什么湿润了,哪怕是奶奶在骂人,哪怕是她不认识我们了,哪怕是她的幻想,她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大儿子。那晚,我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的父母得了这样的病,作为儿女,真的是愧疚、心疼又不知所措吧。奶奶的病几乎不可能痊愈了,而她又很抗拒吃药,连缓解症状都很难。母亲如此,为人子女,是多伤心啊。还好爷爷奶奶身体还算硬朗,已是家里最大的幸运。也许这才是过年的意义,过年既是与父母团聚,一家人团团圆圆,也让人反思自己该如何尽孝。
与爸爸和奶奶一起看烟花,是这个年里最幸福的时刻,这样的机会,也许不多了。其实烟花没有变,新年也没有变,流动是我们小辈的日常生活,不变的是过年一家人的团团圆圆。
真想回到能和爸爸一起点燃礼花的新年零点的晚上啊。这才理解,新年愿望一家人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是多大的奢求。想好好地对爷爷奶奶也说一句,新年快乐。
白小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