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到两个月我就要当妈了。我对这个伟大的身份一直有点抵触,但想想,孩子总不能叫我姨吧。那些“怀孕是一个生命的美丽过程”的鸡汤都是扯淡。
小朋友成长的头四个半月,我活着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能再吐。我抱着洗手池,胃像一个破塑料袋一样被翻来翻去,嗓子眼里是胆汁,鼻孔里有面条渣和青菜碎。昔日宠爱的火锅、串串香自然是想都不用想了,连米饭气味都闻不了。三餐的选择范围被不断缩小——一旦体会过某种食物半消化后重返嘴巴的温热触感,就很难再鼓起勇气尝它了。科学告诉我这是一种进化赋予的母性本能,消化系统在大量孕激素和雌激素冲击下进入战时状态,对一切可疑的对象严格盘查,帮助维护母子健康安全。我觉得造物主可能脑子里有坑。
体重秤证明,我过去尝试的那些减肥方法,低碳、果汁、生酮……全都是花拳绣腿。真正硬核的做法是怀一个孩子。
夜晚最是难熬。涌入鼻腔的胃酸和口腔的食物残渣将我强行唤醒,一夜至少三次。我感到饿,逼自己吃点东西,然后开始又一轮呕吐。在吐与吐之间,我开着一盏灯,坐在床边发呆。丈夫睡得很沉,还有点流口水。或许整个世界都和他一样在香甜梦里。
跟未经历过的人形容那时的感受,就像在试图描述凌晨节目全部播完时电视沙沙电噪音里的空白画面,以及冬天到来后空无一人的薄暮里自鸣钟规律的走针。在我打算孕育这个孩子时,亲人和朋友都兑现了他们承诺的支持和喜悦。而后来我终于明白,在怀孕这件事上,做妈妈的归根到底只有自己,没有人能替代。
我的妈妈是这样过来的吗?
她是个超人母亲。我爸年轻时频繁出差,她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我带大。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梭在工作三班倒的医院,我的学校和需要电、水和暖的家之间。她还可以在周末匀出时间带我去大坝上放风筝,或是自己看两集濮存昕主演的电视剧。
对她而言,怀孕生产好像只是漫漫长征最不值得一提的开始。很多年后,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进产房前一天还在工作”,以及“产后缝了好几针”。
我已经要做母亲了,她还在试图帮我。她来北京住了一个半月,给我做各种好吃的,并在20分钟后抚着我的背看我将它们吐出来,帮我收拾。我睡不着的夜里她也是警醒的,有时会起床陪我坐着,不说话。
“做女人都有这一遭,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妈劝我。
这成了我俩多次矛盾的主要交锋点。
我走着我们这一代最常见的那种人生道路:学习,考试,继续学习继续考试,到达远方,离开再去更远的地方。我通宵加班干活,梦想远大而工资紧巴,本领不到家时被狠狠修理。我拥有了上一代不曾体会的丰富物质,但我不觉得自己怕吃苦。我只是很讨厌不公平。
“每个女人都经历过,为什么就没什么大不了呢?”有一次,我忍不住控诉。那之后我俩都哭了,又抱着笑,鼻涕眼泪都糊在脸上,母女俩傻子一样。
长期以来,我很讨厌“为母则刚”这句话,仿佛做了妈妈刀枪不入是某种理所当然。我的妈妈在做妈妈之前,也是一户善良人家千娇百宠的女儿,扣眼儿绣花,迷恋高仓健。要成为另一个生命的铠甲和软垫,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也是一个磕磕绊绊无法与外人道的过程。歌里赞颂的“母亲”是个空空的词,无法概括那些血淋淋的成长撕裂和结痂。
母职曾一度让我非常恐惧。身边太多人乐于把这个生物学概念捧成一尊神:牺牲、奉献、揉碎骨血造一个人。好爸爸的舆论标准则相对容易很多,在场就行了。我肯定达不到那种期待,我唾弃它。
我担心自己没法做到像我妈一样好。我很自私,想要继续维持自己的事业、友谊和爱好。我会为孩子骄傲,但也想为作为独立个体的自己骄傲。我的感受曾是我生命的全部中心,不会为爱情和世情动摇。我相信幸福就是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在与我共存的头几个月,我的孩子就向我证明了失控多么容易。呕吐只是数十种令人不快的身体反应之一,是意志和愿望都无法抗拒的。
我担心自己会不够爱自己的孩子,暗暗祈祷催产素的作用能强一点,通过化学反应让我见他(她)第一面的时候能贡献出令人满意的柔情。我非常讨厌小孩,帮亲戚抱着小朋友时如坐针毡宛如手持一个炸弹,进餐厅发现孩子太多会默默退出换一家,以躲避可能的尖叫。我觉得朋友圈里晒出的大部分孩子都不如猫猫狗狗可爱,无法理解他们父母的“嘚瑟”之情。
很多亲朋用一副洞悉未来的口吻告诉我:“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明白了。”我觉得这个判断非常奇怪——我和孩子又不熟,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如胶似漆?
冬天最冷的时候,我不小心感染了甲流。烧到神志不清时,我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生命安静地与我同在,完全依赖着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害怕失去他(她)。
更多时候,我们尽量维持着互不打扰。他(她)潜伏在我的身体里,像只小异形。深夜,我能听到他(她)包裹在我血肉里的心跳,感受到他(她)翻身,吮吸,胡乱伸胳膊腿儿,皮肤骨骼节节生长。
我丈夫非常希望肚子里孕育着的是个女孩儿,最好像我。可能所有准爸爸都期待一个小棉袄。我爸则看到照片里我挺着肚子的样子一夜未眠,心疼。想到如果是外孙女,她可能还会再经历一遍这个过程,他不忍。
今年春节时他来北京和我一起过,饭饱酒酣,晚会的笑声和烟花声在电视里炸开。我爸说: “不管是男是女,你生这一个就够了,别再遭罪了。”他说,“你有他(她)就够了。爸爸这辈子有你也够了。”
年要过完了,我还是懵懵懂懂,丝毫没有长了一岁的成熟。担心的问题答案也还没出现,我不知道逐渐逼近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我没经过允许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我觉得他(她)注定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最终会奔向我不熟悉的世界,拥有我无法融入的生活。我不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她)身上,那太沉重了。我只希望他(她)健康。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