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狂奔,在60岁时突然停下。
60岁之前,她也曾是时代的弄潮儿。她在抗战胜利前夕出生,是家里第一个上学识字的女孩子。除了因“文革”暂停高考而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她的人生,几乎赶上了历史的每一班列车:大家都在田里干活儿的时候,她被评选为劳动模范,担任大队支部书记;煤矿产业最兴盛的时候,她因为会写字算数,当上县煤建公司的会计;煤建公司垮台,她又赶上上世纪90年代的打工潮,走进工厂,做一名女工;新世纪之初,姥姥光荣退休,搬到城市和女儿同住,按月领养老金,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姥姥是个爱折腾的人,哪怕做饭这么基础的活计,也能玩出花来。老式手撕日历曾是她的教材,每一页上面都有不同的诗句和菜谱。每撕掉一张,姥姥就学会了一道新菜,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历越撕越薄,我身上的肉也越来越多。后来,我们家换了新电视,她就放下了日历,每天固定时间打开电视,记下一道菜谱。然而,她最终停留在电视教学上,再也迈不出下一步。
姥姥的脑力巅峰大概在60岁。20世纪初,年近花甲的她突然对我们家那台大屁股电脑提起兴趣,要学打字。说了一辈子方言的老太太学起拼音来的狠劲儿,都够我考三次大学了:不分昼夜地要求我纠正她的发音,区分卷舌和平舌、前鼻音和后鼻音。我去上学,她就钻进书房打开电脑,把自己喜欢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彼时,河南小升初竞争不算激烈,我父母也还没意识到奥数的重要性。姥姥再一次走在全家人的前面,翻烂了我唯一的一本奥数书,每天不做几道类似“1笔连起10个点”的题都会手痒痒。
只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她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老花镜,想不起钥匙在哪儿。没过多久,她就被确诊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她的打油诗停笔了,奥数书不见了,就连电脑的开机键也找不到了。“老年大学”议题被撤回,急速学习之路中断。
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这病是一个诅咒,你从一开始就知晓了结局,却无能为力。不管患者曾多么努力想与时代发展保持同步,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清醒到糊涂,被迫加速成为一个行动迟缓、目光呆滞的老年人。
智力打底,科技加持,现代人的生活越来越方便。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与信息时代无缝接轨,很多老年人限于精力和体力,都被信息列车狠狠扔在站台上。而老年痴呆症患者被抛弃得尤其彻底,他们重重跌倒在半路上,别说继续前行,把自己从泥坑里拽出来都很吃力。
我至今仍记得姥姥第一次迷路——有一年暑假结束,我们俩从县城回家,在最熟悉的站台下车后,姥姥突然像被钉到了地上一样,眼神放空,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她扯了扯我的袖子问:“你还记得该往哪儿走回家吗?”从那以后,类似的事情不断上演。
谁也不想让姥姥走丢。定位手表刚上市的时候,小姨就悄摸摸地给姥姥买了一块,想让她戴着,实时定位,防止走丢。结果绑定软件时不幸被姥姥发现,大闹一场:“你们就是把我当傻子!我能不认路吗!你们天天监视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定位手表计划夭折,我们继续每天绷着一根弦,怕她一不留神走丢在大街上。
有些幸运的老年人,依然可以获得信息时代的分红。朋友曾她给80多岁的姥爷买了一部iPad,让我无比羡慕。老爷爷身体不大好,脑子却清醒得很,聊微信、接打视频电话、用软件学做菜、百度搜索老战友消息都不在话下。惊奇之余,我不禁想起姥姥早已遗失的手抄菜谱。如今别说视频聊天,姥姥的老年机大多时候都打不通——她永远都不记得自己的手机放哪里了。
今年春节外出旅游,妈妈专门给姥姥带上老年机,不管她会不会用,都至少图个心安。结果某天一觉醒来,我看见姥姥在屋子里焦急打转,念叨手机不见了。随后的两分钟,我看她掀开被子,拿起枕头,去趟卫生间,踱回来,再掀开被子……我想了想,默默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把手机拿出来递给她。
姥姥怔住,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机问:“我啥时候把它放到抽屉里的呀?”我无言。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手机在哪里,只是了解她不喜欢在桌面上放东西的习惯。
她生命年轮增加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记忆消失的速度。她不知道怎么坐公交车,不知道到哪里买菜,不知道什么是开水什么是自来水,忘记了饥饱冷暖。今年她开始莫名其妙地禁食,不明白什么时候该吃饭,也不清楚自己该吃多少饭。我们给她夹菜,她只说自己不饿;给她添衣,她强说自己不冷。
曾经每晚我们都一起等到新闻联播结束后看天气预报,在睡前准备好第二天的衣服。而现在,我可以在手机上轻松查到实时天气,姥姥却已经分不清室外和室内、空气和暖气的区别。
每个人出生时都是一张白纸,小孩子获得有关自己身体的知识,知晓饱暖、应对刺激,是通过长期的重复形成的条件反射,而姥姥的记忆却开始恢复成一张白纸,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重拾这些常识。
我看过一个电影叫《依然爱丽思》,里面的女主人公50岁时患上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从受人欢迎的大学教授变成思维混乱的怪老师。每次上课,她都要问学生:“这节课我们该讲什么了?”她拼不出最简单的词汇,叫错儿子女友的姓名,忘记和朋友的约会……每当有人提醒,她都只能懊恼地说一句,“对不起,我忘记了,我有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自尊心在一声声“忘了”中被瓦解,他们努力想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有价值,却大多只是徒劳。
姥姥也想为我们做点什么。她想做早餐,却把馒头放进没有水的蒸锅端上灶台;想煎鸡蛋,却忘了倒油,让蛋清黑乎乎地挂在锅壁上。每次做错事情,她都会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做坏事被班主任抓了现行的小学生,瞪大眼睛,透出恐惧、不解和倔强。患病后,姥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复读机”,只是她复读的句子令人心碎:“叫我干啥你对我说呀!啊?你对我说过了?噫,我老了,忘了忘了。”
她被世界甩在身后,生命中的后几十年好像一夜之间蒸发掉。妈妈是第一届自主就业的大学毕业生,如今20多年过去了,我也临近毕业,姥姥却一遍遍问我:该毕业啦?国家包分配吧?真好,上了大学就能吃商品粮了。最后,她会小声嘟囔一句:“上大学真好,我那会儿也想上大学。”
70岁之前,姥姥从来没有讲过她打棉花的故事,最近却频频说起1952年她帮人“打花头”的经历,从棉花种植技艺到曾在棉花地里跟人打架,讲得头头是道。或许那段光辉的记忆,是她对抗衰老最后的倔强。
激情燃烧的岁月已经过去,有些老人还能放慢速度,再往前走一走,更多的老人却在挣扎着融入,挣扎着继续,努力想与过去的自己保持联系。但蒸发掉的几十年记忆摆在那里,他们只能停下脚步。如何让他们待在原地也活得开心,是个大问题。我盼姥姥好起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倒好温水,将药片数好放到她手心里,看她仰起头,咕嘟咕嘟咽下去。
李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