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摄影圈,史蒂夫·麦柯里是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名字。他拍摄过无数见证重大历史时刻的照片:阿富汗战争、海湾战争、柏林墙倒塌、911事件……作为历史证物,他的作品具有极高的新闻价值和影响力,他本人则是“传奇背后的传奇”。
近日,麦柯里的传记《照片人生》在美国面世。新书收集了他40年职业生涯的作品,用图像记录下时代洪流中的人间百态,铺陈开一幅又一幅色彩各异的人生画卷。
因拍照而送命不值得,但很多时候只能冒险
麦柯里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是他1985年拍摄的《阿富汗女孩》。
这是摄影史上最令人难忘的脸庞之一:一名头戴红色围巾的女孩直视镜头。她脸颊肮脏,嘴唇干裂,蓝绿色的眼眸藏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眼中的火焰却能灼伤观众视线。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处,点燃了这张本该纯真的脸。从她眼中,人们仿佛能窥见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的无数悲剧。
时隔多年,麦柯里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天我在难民营。去吃午饭的路上,我听到帐篷里传来声音,那是一所女子学校。我走进帐篷,发现角落里坐着个小姑娘,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光线很完美,背景很完美,人物表情也很完美。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当天最大的收获。”他告诉《印度斯坦时报》,察觉到对方的羞怯后,他耐心开导她,最终获得了她的认可。
麦柯里以为,这幅照片只是即兴之作,没想到,登上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封面后,它引起了巨大轰动。时至今日,《国家地理》仍会收到邮件,发邮件的人要么想索要它的版权,要么想给女孩捐款。然而,随后17年里,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麦柯里一夜成名。这张照片把他和《国家地理》捆在了一起。“从没有哪张照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获得这么大的成功。我们深感荣幸。”该杂志摄影总监莎拉·利恩告诉美国《时代》杂志。
其实,麦柯里并不受雇于《国家地理》,也不属于其他任何机构。除了年轻时短暂供职于美国一家地方报纸,他始终是自由职业者,周游世界近半个世纪。
麦柯里有着流浪者的灵魂。他的妹妹邦妮在书中回忆,儿时,他经常一个人去树林里,或者跑到郊外探险;在做祷告时,只要觉得无聊,他就会溜出教堂。
“我对每件事都有兴趣:路面的裂缝,涂鸦,云彩……一切都令人着迷。”他告诉美国“每日野兽”网站。
1978年,麦柯里开始了自由摄影师的生涯。他贪婪地追逐故事,甚至跟阿富汗的“圣战分子”同吃同住。用法国导演丹尼斯·德雷斯特拉克的话说:“他是不知疲惫的猎人,行动飞快,别人只能在后头望尘兴叹。”
因为执意通过完美的灯光、构图和时机来讲故事,他面对的不仅是更多的困难,还有死亡的威胁,但邦妮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恐惧’”。
“有一次在孟买,几个酒鬼把我扔到河里,差点儿淹死。还有一次在斯洛文尼亚坠机,我一头扎入水中,时值寒冬,差点儿冻死,但我奇迹般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麦柯里笑言。
他宣称,自己尽力在冒险和谨慎间保持平衡。他并不认为因拍照而送命是值得的,但很多时候只能冒险。“坐在头排观看历史上演,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这是我们基因里的使命”
麦柯里的职业生涯中,“巧合”起了很大作用。有人感叹,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发生改变世界的事件。或许,这只是因为他太爱漂泊。
911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麦柯里从国外回来。他的公寓能俯瞰曼哈顿下城区。次日早上,他正在整理邮件,突然接到电话说出事了。他向窗外看去,大火正从世贸双塔蹿起。
麦柯里拿起相机,冲上楼顶开始拍照。正当他准备奔向现场时,大楼轰然倒塌。
“它们正在爆炸,浓烟遮天蔽日,无数人被埋在废墟中。大楼没了,这是不可能的。即便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这就像是在梦里,或者说,在噩梦里。”他在接受《美国照片》杂志采访时说。
大部分人惊慌失措地逃命,少数人却逆流而行,奔向灾难发生的地方。“我们想搞清发生了什么,然后把故事告诉人们。这是我们基因里的使命。”麦柯里说。
灾难后的现场犹如“超现实主义秀”。纸屑到处飞散,显示这里曾是租金不菲的写字楼。文件柜、电话、电脑……在冲击和爆炸中灰飞烟灭。
“我心如刀绞。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摄影师,我必须保持冷静,做好份内之事。我告诉自己,不能被情绪压倒。”
麦柯里在现场一直待到晚上9点。躺在床上,他辗转难眠,半夜3点又一次到达现场。彼时,现场已经封锁,到处都是警察和消防员。他找到一个缺口,偷偷溜了进去,直到天亮才被发现。警察大发雷霆,消防员威胁说要用铁锹打碎他的脑袋。“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在他们看来,我们跟游客没什么区别。实际上,我们是历史的记录者。”
“这份工作令人……充实。”谈到自己的职业,不善言辞的麦柯里有些词穷。“我去过的很多地方,大多数人避之而不及,我却渴望找到它们……或许,这就是我的‘基因’。”
让关怀在“重返”中延续
麦柯里赖以成名的作品多为重大历史事件和战争题材,但他的镜头下从来不缺乏对普通人的关怀和对人性的探寻。
2013年,麦柯里受慈善组织邀请前往埃塞俄比亚西南部奥莫山谷。那里生活着9个部落,是非洲“最后的边界”。当地没有干净的水源和医疗设施,疾病盛行。有一类人被称为“明吉”,这是对那些“不干净”或“受诅咒”的孩童的称呼。一旦被贴上标签,这些孩子就会被抛弃到沙漠中,或者被投进河里。
莱尔·拉布克是《国家地理》摄影师,他和友人成立了“奥莫儿童”组织,旨在拯救那些被族人遗弃和伤害的儿童。麦柯里闻讯,马上以此为题拍了部纪录片,还展览和出版了大量照片。他们希望这些孩子有朝一日成为部落领袖,终结陋习。
麦柯里的人生中,“重返”是永恒的主题。他不像游客,拍完照片就跟一个景点说“拜拜”,然后一去不返。他会一次又一次回到老地方,寻找在生命里邂逅过的人。
2002年1月,麦卡里回到巴基斯坦,寻找17年前令他成名的绿眼睛女孩。他们在当年的拍摄地附近到处张贴她的照片,那些难民营依然矗立在原地。幸运的是,有人提供了线索:她如今住在深山里,要开车6小时,再徒步3小时,穿越荒原。
摄影师没费什么力气就认出了曾经的小女孩。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她暗红的脸颊像牛皮般粗糙,下颌轮廓不再清晰,眼眸也不再清亮,但仍有火焰在燃烧。“这就是她。”他想。
她名叫沙巴特·古拉,是普什图人。据说,普什图人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找到和平”。《阿富汗女孩》是她人生中第一张照片,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给她拍过照。重逢时,古拉28岁,也许29岁,她说不清自己的确切年龄。
“这些年来,她过得很艰难。”麦柯里说。
这次重逢让古拉得到了经济支持,但也令她的身份曝光,直接导致她被驱逐出巴基斯坦。回到阿富汗后,家人切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这次,她彻底消失了。
“我去过阿富汗很多次,它的故事一直在延续,分为俄罗斯、印度、塔利班、美国等不同篇章。”他告诉英国“newinternationalist”网站,“40年过去了,这个国家仍然一团糟。我对此并不惊讶,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世界。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似乎没人能从历史中学到东西,尽管我们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做出改变。”
阿富汗战争是麦柯里职业生涯中浓墨重彩的篇章,但他不认为自己是“战地摄影师”。“我感兴趣的不是战争,而是人的命运。那些不幸的人们原本过着和平的生活,突然发现自己已身处乱世。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为拍出好照片,你必须上天入地”
麦柯里不习惯给作品分类,他喜欢称自己为“讲故事的人”。“我的某些作品属于艺术领域,被私人和博物馆收藏。”他告诉《时代》杂志,“很难把我归入哪个类别。”
这种特立独行的自我认知给麦柯里带来了麻烦。2016年,有人发现他的一幅作品像是用电脑处理过的。随后的调查表明,他确实修改了构图。
除了标准色彩校正和处理,任何对图像的修改都会被视为记者职业生涯中的污点。美联社就开除了曾用软件修改照片的摄影师纳西索·康特拉斯,即便此君得过普利策奖。《国家地理》摄影总监莎拉·莱恩表示,“绝不原谅对新闻照片进行操作”。
“PS风波”发生后,麦柯里澄清说,摄影记者对照片的要求确实更严格,但他不觉得自己是摄影记者。“我认为摄影是表达个人观点的方式,”他告诉“每日野兽”网站,“在生活中,我们都是不完美的人,不时会犯些错误。”
他用《国家地理》1984年发布的另一照片来解释自己的观点。“那张照片是横向拍摄的,但出版时为了适应封面尺寸,海水被纵向拉伸了。有人说这样不对,但我认为,只要真实性和完整性得以保存,就未尝不可。”他也保证,会尽量避免使用PS手段,即便是在独自旅行时。
今后,麦柯里打算更多地使用智能手机拍摄。“我很喜欢手机,而且在著作中收集了很多手机拍的照片,这些书都卖得很好。用手机一样可以做严肃的工作,它的质量可能和我40年前使用的相机一样棒。”
即便年近七旬,他的日程仍旧满满当当。接受“每日野兽”采访时,麦柯里正在意大利为一本新书做宣传。他有个笔记本,上头密密麻麻地罗列着近期要做的事。本子的封面有行潦草的字迹:“为拍出好照片,你必须上天入地。”
这句座右铭,史蒂夫·麦柯里已践行了40年。
(摘自《青年参考》2018年12月6日07版)
作者 胡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