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立红终于可以想多红就多红。
当公交车司机时,她的男同事比女同事多。她喜欢鲜艳的颜色,上班不能穿,只好系丝巾,让彩虹、碎花、豹纹从蓝得发黑的领口探出一点来。
直到退休那天,苏立红又“红”一回。她红着一张脸出现在济南当地的电视新闻。裹在粉色唐装里的美丽主播介绍,苏立红跑了60万公里,零投诉、零事故。说“师傅”的时候,没有“女”字前缀。
队长说,你绕地球15圈。做物理老师的丈夫说,你去月亮又回来了。
“我可没概念。”苏立红眨眨眼睛,“那么远吗?我最远就去过北京、上海。”
在刚刚过去的春节里,苏立红有点儿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白天包饺子、走亲戚,“像做梦一样”。晚上梦见开车,“特别真”。
她毕竟在公交车上晃了30年。往年春节,她驾着身形巨大的“搭档”穿过城市,车和街道都空着,发车时间表是满的,“为了可能坐车的人”。
50岁生日那天,和任何一个工作日没什么不同,她照例凌晨4点30分起床。“最后一天了。”出发前她对丈夫说。K92路第一班车6点发,1月的北方,天还没亮,一车人已在她身后摇晃,去上班、上学、买菜、赶火车。
跑完最后一趟车,车队的人捧着百合花上来,记者的摄像机直直对着她的脸。苏立红从驾驶席起身,接过鼓鼓的、巧克力色的包装纸。她从没收到过鲜花,手指头触到丝带,都不敢用力摸。
张昉一想到母亲,眼前就是一片大红色。苏立红秋衣秋裤是红的,私家车是红的,照片里的衣裳是橘红、桃红、紫红,身上的羽绒服是粉红。
她既不是传说中彪悍火爆的女司机,也不是传说中技术不佳的女司机。12米长的公交车在她手里像根绣花针,顺从地穿梭在线路上。50岁过了,她说话还像羞怯的少女,笑的时候低头、掩嘴。
19岁时苏立红考进公交公司,当时是大喜事。当售票员收入高,体面,指挥着上百人在车厢里流动。
车子改成无人售票,她又考上驾驶员,1米58的小个子,操纵着两节车厢的庞然大物,“一车人都在我后面,好威风。”
当年的老车对女性不太友好,启动要“摇把子”,踩离合很费劲,还得加水、换电瓶。有一回车底掉了个零件,苏立红试着装,搬都搬不动。
“我肯定舍不得让我媳妇干这个。”济南公交集团公司中部公司二队队长井东调侃道,他和苏立红共事了30年。
跑一趟线路两个多小时,苏立红算好,到哪站能喝第一口水,哪站是第二口。赶上生理期,路上没法处理,血能淌到脚踝。预产期前一周她才休假。女儿半岁,她又回去开车。丈夫张曰鲁每天把婴儿车推到教师办公室,有课时让同事看着,持续了半年。
2008年某天,她跑完末班线路,把车送回去刷干净,晚上10点多蹬着自行车回家,被3个年轻人拽进绿化带,抢走手机和零钱。张曰鲁接电话赶过去,看见妻子浑身是土,被路人围着,没哭。
“我要是男的,他们不敢。”苏立红回忆,第二天她照常上班,3天后开始发烧,医生说肾上腺素高,“吓得”。
多年以后,苏立红回家那段路,已经不再荒凉。公交车巨大的挡风玻璃外,房子越盖越多,马路画了专用道和快速道,车也越来越好。有了空调,没了挡杆,省了脚底下的离合器。济南如今有294条公交线路,车子绝大多数冬暖夏凉,上下车刷卡,很少有人投币或买票了。
人的身体刻下历史的细节。苏立红双手皮肤柔软,但右手心藏着一块硬茧,是过去无数次挂挡磨出的纪念品,攥了多年没丢。偶尔听见硬币坠落投币箱,她知道那是1元还是1角。一条线路上行下行,哪里有坑,哪里有接缝,脑子不用想,脚会提前往刹车送。30多个站名,她背起来像嗑瓜子一样流利。一张口,标准普通话。
工作日闹钟4点30分响,苏立红出门时,家里客厅那扇大窗户是黑的,再进门时又黑了。沙发里有个“坑”,是她下班后瘫出来的。山东男人张曰鲁能洗衣服会做饭。照片墙花花绿绿的相框,他配的;女儿床头毛绒绒的挂毯,他挑的;窗户上的卡通玩偶,他买的。一阳台的植物,靠他养活。
“就看上她了。”张曰鲁说,“她是个不以物喜的女人。”
结婚的时候,两人啥都没准备,还是张曰鲁单位领导看不下去,张罗了几桌酒席。婚后很长一段时间,苏立红的收入比张曰鲁高,两人“月光”,她没跟谁家比过。如今拉开衣柜,她那半扇有点空。最珍爱的一件大衣,是上世纪90年代买的。
“我妈在她那一行里,应该是特别优秀的人。”张昉说。
“那一行”是一个男性主导的世界。过去井东开车,苏立红卖票。后来井东考上管理岗位,现在管着117辆车。济南公交中部公司党委书记比她大5岁,一起在一线工作过。
整个公交公司1.36万名员工,老总、副总里面没有女人。井东使劲儿地想,想起一个企业文化部部长,一个分公司书记是女性。在他队里,四分之三以上是男性。公交行业技术革新,男性的体力优势渐渐不明显,女驾驶员依然不多,管理者更少。
“苏老师跑车特别匀,车还特别干净。”调度员刘燕回忆。刘燕过去也开车,通过严格的考试、选拔,她不再抡方向盘了,从早到晚对着屏幕上代表车辆运行位置的蓝色小球。她记得苏立红的“蓝色小球”总能按照调度要求,和前车后车保持均匀的间隔距离,车子有小毛病她会及时搞定。人还没退休,“她的车就得排队抢”。
26岁的女儿张昉在一家药企做销售工作,提到性别差异,她会语带反感。她觉得在她的单位里“女人要付出两倍以上的努力才能被认可”。
“做报表枯燥又没价值,但‘女孩子心细’,就总得做。”这个喜欢旅行的女孩说,“时代不一样了,女性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过这个身份,真的要弱势一些。”
苏立红会利用这种“弱”。作为“老司机”,靠站开门,发现人群里有小偷,她会柔声提示“不上车的不要挤”。遇见伸手拔钥匙、抢方向盘的乘客,她能同时刹住车和情绪。
“我的优势是心细,能忍。”清晨有老人聊天,苏立红知道他们在城里照看孙子,周末赶长途车回老家。晚上有年轻人打电话,她知道他又加班了,快到家时让媳妇热饭。K92路的一头在济南大学,临近假期,行李箱越来越多,她会在站上多等一会儿,让学生们尽量都挤上车,然后在路况好的路段踩油门、追时间。
她曾注意到乘客刷卡的手在微微发抖,判断对方“肯定非常生气”,赶紧道歉,反复解释,对方最终没有投诉——只要有一个投诉成立,当月考核就完了。
“投诉”这两个汉字,从模样到发音,能让她浑身难受。
十几年前还有人掰公交车钥匙,现在极为少见了。但乘客的要求越来越高,驾驶员的心理底线和应变能力会不断受到挑战。“干这个性子不能急,得沉住气。”井东说。
据张曰鲁和张昉回忆,工作遇到麻烦,苏立红这口气会一直沉到家里的饭桌上,“吐出来”就过去了。
张昉一直觉得母亲很女人,但苏立红一提起女儿,就说“愧疚”。
张昉小时候在同学家睡着,老妈穿着制服来接。一晃十几年过去,走出高考考场,老妈还是穿着制服来接。张昉在亲戚家学会走路,有事儿不找妈妈,很小就知道“决定要自己做”,长大了也不爱寻求帮助。苏立红曾在女儿床头放过一个小风车,物以稀为贵,张昉到今天都记得。
因为相处少,母女俩一度关系不好。如今和发小说起母亲,张昉用的称谓还是“大痣”——因为母亲眉间有颗痣,女儿送了外号。
“进了公交公司,把女人磨成男人。”刘燕说。她的儿子12岁,上学期期末成绩不好。“是我没有陪伴,儿子说我没有别人的妈妈好,人家妈妈陪写作业。”可刘燕爱她的工作,山东女人甩着马尾辫,中气十足地表示,“我们公交人,那是非常自豪的”。
苏立红也觉得,“工作中不全是烦恼”。 开车时看看路上的行人、小狗,节省下来的汽油配额借给同事,工资常常拿到线路上最高的——都让她高兴。
“我平时偶尔坐公交车,看见驾驶员会觉得很亲切。”张昉说,“如果司机没有为我停车,我会想,他一个人没法看到所有的人。”
她自认为“不算听话的孩子”,从不会因为父母表达想念就回家,但她会为母亲买化妆品,监控瓶子内液体减少的速度,督促母亲“防晒”。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些问题,关于我自己。”苏立红坐在自家的沙发上,眼圈发青,突如其来的关注让她失眠了。
“也许从来没有人发现她。”张昉说,“她其实有朋友,但不喜欢社交,很少主动联络。”事实上,人多的场合,苏立红会自动静音、隐身,所有热切渴望交谈的人都注意不到,她会悄悄帮每个人的茶杯续水。
退休后的第一个春节,苏立红说自己“挺火”。长辈夸她能吃苦,婆婆给她包了红包,一个朋友说“你是真正的劳动者”。
虽然在女儿眼里,她的坚持一部分因为“恐惧改变现状”,但她还是成就感十足。“哪怕只有一个人要坐车,我也得为他开车。”她说,“这是我理解的公共性。”
“我们俩一般就聊‘吃饱穿暖’的话题,她总是考虑我和我爸,一点都不自我。”张昉说,“但她跟我说过,经济上要独立,不要依靠别人。”
再次登上K92路公交车,苏立红已经是普通乘客的身份。她立即注意到安全逃生锤的位置不对,走到车厢后部,踮着脚尖,伸手调整。
这个女人从不过生日,总是忘记结婚纪念日,发型30年没换过。她不认识香奈儿,被问“女鞋品牌”会答“耐克”。她的梳妆台甚至找不出一支眉笔,空得像末班车。她唯一的爱好是跑步,微信朋友圈只有3条,都是“跑步里程”。
她记不起上一次涂口红是1990年还是1993年,当被问及宣传画上的女拖拉机手和广告牌上的女明星谁好看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明星好看”。
苏立红马上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怀揣着针对她职业生涯的调侃,大眼睛眨了几下,捂着脸笑了。她留下了一套蓝黑制服,小心收进衣柜的红绿之中。制服胸口的小兜里,藏着她的“三颗星”徽章。
过去几乎每个工作日,张曰鲁都会和妻子一同起床,送她到车站。“很浪漫。”这个架子上塞着各种物理学书籍的中学老师说,“尤其是大雪天,还黑着,周围没有人,我们俩一路走过去,路灯下有影子,雪地沙沙响。”他总是给妻子带一个洗好的苹果,“起不完的四点半,吃不完的半截饭,需要补充营养。”
4点30分的闹钟如今不会再响了。苏立红和张曰鲁还是习惯性地醒来,他们躺着聊天,“但不愿意出门了”。
在这块巨大的城市织锦上,她绣完自己的那一小片,然后悄悄离开坐席,回到她渴望多年的生活中去。她要使劲儿地擦地板、看剧、逛街、旅行、给女儿做菜。尽管梦中的工作场景无比真实,但醒来后她还是备感轻松。
公交车驾驶员苏立红退休那天的电视新闻,很快就会被人们忘记。但少女苏立红的某个瞬间,会有人一直记得。
青年张曰鲁学过画,画遍了家属院里所有女孩,但他最爱画苏立红。他记得第一次约会是在初夏的大明湖畔,穿着碎花布裙的苏立红朝他走过来,衬衫浅蓝,短发飞扬。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