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宇宙,在佛教传来之后,有了一个新词:世界。如果说,天地一词是用直观-整体合一的方式去体悟宇宙的本质,宇宙一词是从人所居住的具体房屋中去体悟宇宙的本质,那么,世界一词则是从具体个人感受去体悟宇宙的本质。世界,是在佛教东传的过程中产生的词。此词先出现在月支国来汉代朝廷的高僧支娄迦谶的汉译佛经,译经时间在汉灵帝光和至中平年间(178~189)。之后的白延、支谦、竺法護等继用此词,在此悠长的译潮中,“世界”一词在众多佛经译典里出现了5000余次,而东晋时期两位佛学大师鸠摩罗什和僧肇对“世界”一词进行融汇中印的阐释,使之成为古代汉语中的固有词。
世界这一体现宇宙的新词,是中印文化交融的产物。世,在汉语中是时间单位,《说文》曰:“三十年为一世。”但中国人讲时间,更多是以人为参照。如明人梅膺祚编《字汇》曰:“父子相继为一世。”因此,世的用法,多为不以时间本身、而以人在时间中的存在为标准来讲时间,如一生一世,在世(人在世中的人生时间),去世(人离开在世时间之时)。世的名词动用,有相续继承之义,所谓世家、世族、世世代代。总之,世的本质是时间,虽然这一时间不是纯粹的时间,而是关联着具体空间与具体事物的时间。界,按《说文》段注、《尔雅》等的解释,许慎说:界本意是竟(或境),原指乐曲之结束,引申为边界,段玉裁不否定许说,但增加了界是由田的划界而来,引申为边界;《尔雅》认为:界相同于疆、边、卫、圉等,都是“垂”(边界、界围)之意。先秦文献对“界”也多作边界讲。因此,界为边界,以及(由一边界划定的)范围,突出的是空间性。
佛经译者用汉语的“世界”去对译梵语中的loka-dhātu(音译路迦驮睹),要突出的是:世界由因缘而产生,本质为空,具有生成性和可毁性。按佛教思想(也是印度的普遍思想),世界是由māyā(幻力)而来,用loka一词,强调了这世界由幻力而来中的幻相,突出形成过程之中的时间流动性,正与中文的“世”相通;用dhātu一词,强调了这世界由幻力而来中的业已形为世界的内部结构,突出其已为现实的空间实体性,大致与中文的“界”相通。《楞严经》(卷四)对“世界”的解释是:“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方位有十,流数有三。”世界与宇宙一样,是一个时空合一体。然而,中国用天地来指宇宙,强调人抬头低头都能感到和理解并与之交流的天地整体,用世界来指宇宙,突出的是在居室庭院之中就能感到和理解并生活于其中的天地整体。而来自佛教的“世界”,与印度基本思想一样,世界为多,有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众生世界、莲花藏世界、净土极乐世界……世与界在汉语中,本就是只一个有限的时空范围,划定一个时空范畴,就形成一个世界。因此形成由佛教而来的“世界”,一方面在本质与宇宙和天地相同,具有时空合一性质,另一方面与宇宙和世界相异,可以大、可以小,可是一、可为多。世界与天地和宇宙一样,表示了人在宇宙之间的存在,但是更强调了人作为具体的人,是通过个体的具体存在去与宇宙打交道,去体会这一世界的。或者说,宇宙是以个人的体会而存在的。
当人用世界一词去表达宇宙的时候,有什么样的特点呢?
第一,宇宙是一种客观的存在的,它至大无内,至小无外。
第二,宇宙又只是通过具体的个人去体会的。Loka(世界)这一名词,一方面,与roke(光)有关联,由光而形成为开放性空间(open space ),从而loka小可指房间、区域,大可指世界、宇宙。另方面来自动词词根lok(看),但这看不是一般的看,而是宇宙的全知者之看。在印度教中,宇宙由梵天睁眼之看而生,在佛教和耆那教中,这看应是佛陀和大雄的智慧之眼之看。构成loka(世界)的共性是由(客观之)光与(主体之)看而来。对于每一具体的个人来讲,宇宙是在他或她的感受中出现的,人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与外在宇宙的六尘(色声香味触法)相遇而形成具体之“境”,境即“界”,人的六根所感是划了一个范围,宇宙的呈现也因人之感而有一个范围。一人对宇宙不断地感,形成了此人的世界。
第三,每人所体现的宇宙都是具体的,由人所体会出来的宇宙,与人的亲历有紧密关联的宇宙,就是世界。因此,世界即是宇宙又是宇宙在人的实践中因此人而作的特殊的呈现,人与人之间,在与宇宙的互动中,有共同的经历和感受,形成共同的世界,有不同的经历和感受,就是形成不同的世界。在世界是宇宙的向人的呈现,是要加上人才形成来讲,世界可以有很多,但这很多世界本身只是一个宇宙,是宇宙对具体人的具体呈现。
世界是包含宇宙整体和这一整体向人的呈现的统一。因此,世界一词,与天地、宇宙相比,既有共同之处,又有特殊之处,对人生天地间,有一个更精准的表达。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