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地菜赛灵丹。芥菜马兰头,姊妹嫁到后门头……”
当门前的青苔上绽出了几点苞米似的白花,我便知晓是春天到了。在这个远离县城的荒山脚下,热闹本不应涉足的,这是童年的我的不幸;然而回想起来,在那一片静寂之下,掩着何等葱郁的勃发生机世人却不曾消受啊。
姥姥的歌谣在三月熹微的晨光里响起之时,最先遭到“惊蛰”呼唤的,不是山林隐处的小生灵,倒是尚处在懵懂时期的我。我自小便是听着姥姥的歌谣长起来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为饮,耕田为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姥姥说这一首是老祖宗的小调,每年惊蛰的时节,农忙便该开始筹备了,壮丁们带着石斧石锄下了地,将刚刚褪去冰寒、尚坚硬着的土块敲松,故名《击壤歌》。土块松了,三月天时新崭崭、清鲜鲜的气才能叫大地嗅到心里。彼时我年幼,不懂得这其中有什么深刻含义,只觉得每每看着姥姥也如那般下地之时,就当尽兴了一回。
姥姥和姥爷住在山脚下一间几平米的小屋里,放线菌的气息常年充斥着,说是泥香,其实分明是发了浓霉的味道。家里人屡屡对此不满,提出要将二老接到城里颐养天年,奈何姥爷脾气倔,姥姥也只得陪他守着这世外桃源。每月逢集的日子,两个老人便蹬着自行车往城里买齐补给,但姥姥常说,市场上的菜固然看着光鲜,可总不如自家种的有味;而上上等的菜肴,该是野地里自己长出来的,饱饮了深山里雨露的精粹,因此骨子里蕴着韧劲,藏着灵性。我时常便满怀憧憬地想,既然歌谣里唱这“地菜赛灵丹”,野菜也定当是阆苑仙葩一样不染尘埃的草木了,直至亲眼见时,才知不是。
起初我哪里认得什么野菜,亏得姥姥手把手地一一教来,开白花的是芥菜;红梗小圆叶的是马齿苋;叶色墨绿、茎心紫黄的是蒲公英,凉拌和上蒜泥,口感极鲜……我嗯嗯地点头应和,另一边思绪却早游离到了九霄云外。野菜躲藏在众芳丛里,极不惹眼,有时我颇怀疑,莫非我的好眼力还比不上姥姥的老花眼?无奈归无奈,我只能眼巴巴地一边看着姥姥娴熟地敲松土块、择出一棵棵野菜,一边扫兴地低头玩着手里的土坷垃。
“你这篮里装的是什么?枝枝杈杈的……”姥姥拈起我挖下的一株东西,问道。
“芥菜。”我漫不经心地答道,一边将土坷垃碾碎。沙泥从指缝间细细流下,滤掉糙劣,只剩下柔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地把人养得朴实温润,人也将土地打磨得厚重温暖。
姥姥笑了,用指尖点点我额心:“这么丁点儿大就不认得野菜,老祖宗知道了要骂的哦。”
原来姥姥的祖上曾随赵康王南渡去过绍兴一带,那里盛产一种名为“马兰头”的野菜,总爱生在人家的祖坟上,皇亲贵胄自然嫌不吉利,但百姓们却都爱它。一来美味解饥,二来庇着祖坟香火渡过了靖康、建炎时候的劫。然而真正使人们与野菜建立深厚情谊的,则是上个世纪的大饥荒。那时姥爷家里本来就穷,若非野菜,一家人都得饿死,后来也不会娶到姥姥,便没有妈妈和我。野菜是我们家族的大恩人,姥姥每每讲述至此都湿着眼眶说,当今年轻人吃惯了山珍海味,野菜的好早就不记得啦。人,不能忘恩,不能忘本,如今先族们皆入了土,便是拿自己的肉身反哺野菜;她自个儿也要守在这最后一片干净的野菜地上,了却祖辈的报恩之愿。她还说年轻人终究是要走出去的,想留也留不住,没办法,她只好尽自己的责任,唱着《击壤歌》,坚守在这桃源净土之上。
其实,姥姥哪里懂得《击壤歌》里所含的追求王道治世的宏愿,只是感到唱它很快乐,正如年幼时我的认知。这种认知将上古先民同今天“面朝黄土”的人们联结起来,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坚守信仰与爱!
据说,野菜,尤其是可做药材的野菜能通人性,是山里的精变成的。我尝试和它们进行对话,也不知它们是不说话,还是说的话我听不见,唯一的反应便是摆了摆草叶子。我愿相信它一定听得见,听见了我的絮絮问候,听见了姥姥心底下虔诚的祈愿。古朴的誓言,也期待着浴火重生吧?
芥菜馄饨在大锅里冒着腾腾热气,新生的气泡咕嘟着涌上锅面,发出爆破的声响,那声音就像土块被敲开,就像我拎着一袋野菜挣脱大山的怀抱,从此不再回头。《击壤歌》在远方奏起古老的乐调,我踏着先人的脚印,和他们上前去。
山东省费县第一中学 卢奕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