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33岁的韩顺军去世了，在四川，有5000多人来向他告别。韩顺军经历过不少告别的时刻：第一次是汶川地震，他失去了7个亲人；第二次是一场特大山洪泥石流，他和战友救回了5000多人。而这一次，人们不得不为他送别。
就算是韩顺军的亲人，对他所做的事情也不甚了解。韩顺军的姐姐对他的印象是“没日没夜的加班”。韩顺军没有留下遗言，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他最爱的女儿一眼。
“那是爸爸加班的地方”
韩顺军去世后，7岁的女儿小依依由韩顺军的姐姐韩雪梅照料。韩雪梅带着侄女去妇产医院看望刚生产不久的弟媳，小依依嚷着“写作业要妈妈签字”“要妈妈陪着去上学”。
由于弟媳刚经历剖腹产，看到侄女“啥子事都要妈妈”，韩雪梅有些生气，让小依依站到窗户边。
“小小的娃儿站在窗户那里，我们又心疼。”过了一会儿，小依依的妈妈唤她来病床边，可是她不为所动，望着窗外愣神。
“依依看啥呢？”韩雪梅问。
“那里是爸爸加班的地方。”小依依扭头，手指向窗外。
韩雪梅有些惊诧，走过去看到医院外隔着一座平房、一堵墙，就是韩顺军曾经工作的绵竹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办公区，虽然相距较远，但从窗户正好能望见。
“爸爸不在那里了，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韩雪梅抱起小依依。
此前，小依依经常去禁毒大队的办公大院，韩顺军2015年到禁毒大队工作，由于女儿年龄小，妻子陆彤在30公里外的镇上做临时工，只要不出外勤，他就把小依依带到办公室照看。久而久之，她被禁毒大队的民警叔叔、伯伯们喊作“小加班”。
“我到禁毒大队上班了，以后只能由我给你们打电话，你们不要给我打。”由于禁毒警察的特殊性，韩顺军到禁毒大队之初就告诫家人和朋友，“我工作的事也不要问”。
4年来，韩顺军从未向家人透露过任何工作情况。对韩顺军工作的印象，韩雪梅只是停留在电视里禁毒警察的形象。直到韩顺军走后，那个“行走在刀尖上”的禁毒警察韩顺军才逐渐走近她们。
“我当过兵，我走前。”2015年11月13日，在全国“利剑”禁毒专项行动中，韩顺军和战友对绵竹市某宾馆疑似涉毒房间突击检查，韩顺军用一贯的理由冲在队伍最前面。
密闭的窗帘、昏黄的光线与散落一地的杂物，这里比电影中的吸毒场面更凌乱。待嫌疑人被处置后，韩顺军发现，他的鞋被毒品注射器针头刺穿，脚被刺伤。
“快送疾控中心！”副大队长任群安紧急调派车辆，并向上级领导汇报，现场注射器针头可能被多人使用，韩顺军极有可能感染致命疾病——这是公安战线最危险的职业暴露，也是禁毒民警最易受害的情形。
医院排除了梅毒等传染病，至于韩顺军是否感染艾滋病，需要等一个月后才能出结果。那一个月里，往日随和开朗的韩顺军眉头像被拧上了一把锁，他有意避开家人、好友，等待一个月后的“宣判”。
所幸，最终检测结果显示一切正常，那个乐呵呵的韩顺军又回来了。
由于韩顺军是从派出所借调到禁毒大队，任群安原本以为，经此一“吓”，他会回派出所。但是不久后，任群安收到了韩顺军请求调到禁毒大队的申请。
今年3月13日一早，韩顺军来到禁毒大队办公室，在工作日志本上写下当天的工作任务：协助湖南警方办理公安部目标案件。随后他打开电脑，比对、筛查前期搜集的数据。
“我肚子痛得很。”当天中午，韩顺军眉头紧皱，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办公桌站起来。同事崔玲秀看到韩顺军弓着背、扶着墙，没有了往日的健步如飞。当任群安、崔玲秀再见到韩顺军时，他已因突发急性胰腺炎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参与抢救的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绵竹医院专家认为，急性胰腺炎极有可能是韩顺军生活无规律，长期加班、熬夜诱发。
“涉毒人员没有上下班时间，禁毒民警必须随时待命。”任群安说，这是他们工作的特性，而韩顺军曾连续工作36个小时。
5天后，韩顺军抢救无效，因公牺牲。他走后的第26天，儿子出生。
小依依画了一幅画：画上她穿着红色连衣裙站在爸爸妈妈中间，弟弟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全家人嘴角都在开心地上扬，这张画的名字叫“全家人”。
5000多人的“救命警察”
2008年12月，韩顺军退伍后到绵竹市公安局交警大队工作，后又主动申请从城区回到家乡，在绵竹最艰苦的清平镇（原清平乡）派出所做辅警。
2010年8月12日晚，狂风暴雨夹杂着雷电突袭清平镇，河水暴涨，山体耸动。当时，韩顺军正和时任清平镇派出所所长陈涛等人值班，他们判断可能要发洪水，甚至可能引发泥石流，随即驾驶警车查看险情。
车刚到棋盘村四组，文家沟方向就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
“不好，泥石流要来了！”他们立即调转车头，将情况向清平镇值班领导汇报，并建议立即组织村民撤离。
当晚23时50分许，镇政府决定立即启动抢险救灾一级预案，组织派出所民警和政府人员疏散转移群众。
韩顺军和陈涛开上警车拉响警报器，同时用车载喇叭呼喊“泥石流来了，赶快转移！”遇到只有老人和小孩的家庭，他们就挨家挨户狂敲大门。
河水越涨越高，山上的石头不断滚落，有些村民刚跑出屋子，泥石流就从窗户涌入。在疏散了几个村庄后，通信信号中断，陈涛安排韩顺军留下通知和疏散群众，自己跑回派出所用电台向绵竹市公安局呼叫支援。
韩顺军顺着泥石流的方向，独自开车呼喊群众避险，山区的村民住得分散，仅圆包村一组的村民就分散居住在三条沟里。
“派出所的停一下！”韩顺军听到有人求救。他停车打亮手电筒，发现3名村民在齐腰深的泥水中挣扎。韩顺军跳了过去，把3人营救到高地。
就在韩顺军准备发动警车前往下一个村庄时，警车突然向前移动——突涨的泥石流已经涌到警车边上，韩顺军当即从车窗翻了出去，警车瞬间被冲走。韩顺军从泥水里爬出后，又跑步通知群众转移。
天亮后，当地政府统计发现，“8·13”清平特大泥石流灾害中，清平镇群众7人死亡、7人失踪，灾害损失降至最低。
“所长，汽车丢了。”陈涛回忆，韩顺军直到天亮才一身泥巴回到派出所，低着头把车钥匙交到他手里。陈涛理解韩顺军心里的难过：那辆警车是汶川大地震后江苏省援助的，也是清平镇派出所唯一的警车。
“没事，人回来就好。”陈涛安慰他，休整后尽快投入救援。
“铁索桥上我和群众聊天，其中一个妇女就跟我讲，有一个警察当时为了动员老百姓转移，他的车被泥石流淹没了，他是从车上跳出去的。”如果不是时任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视察灾区，偶然从多位老百姓口中听到韩顺军涉险救人的事，韩顺军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除了画画，韩雪梅和陆彤不知道小依依如何表达对爸爸的思念，她们担心小依依会抑郁甚至自闭。
韩雪梅说，他们父女感情极深，韩顺军做饭很好吃，侄女在动画片中看到什么想吃的，他都能做出来。
“包场，和我一生中最重要、最爱的人来一次约会，只有两人的约会。”韩顺军在微信朋友圈中曾说过，那是他第一次带女儿到电影院看动画片。
在一个用“很……也很……”“很好！……更好！”造句的语文题中，韩雪梅和陆彤发现小依依写到：“我很快乐，妈妈也很快乐”“我在，很好！爸爸在，更好！”
云中谁寄锦书来
6月16日是“父亲节”，小依依班上的同学都在给自己的爸爸制作贺卡。小依依的贺卡很特殊：内页用水彩涂了蓝、红交错的色彩，中间画了带翅膀的笑脸，分别用中英文写下“我爱你，爸爸”，外皮被涂成黑色，上方折起两个领子，还画了蓝色的领结，做成了一件“黑色西装”。她想在妈妈和姑妈为韩顺军烧纸时，送给爸爸。
“爸爸一直说要给我拍一个带翅膀的照片。”小依依告诉姑妈。后来，韩雪梅打开韩顺军的手机才明白，小依依说的那个“带翅膀的照片”，是一位爸爸把女儿举起放到肩膀上，女儿的背后就会“长出”两个翅膀的视频特效。
这成了小依依完不成的愿望。
2003年，韩顺军应征入伍，表现优异，被选拔进解放军成都军区司令部勤务队。
2008年汶川地震，韩顺军的家乡清平镇距震中映秀不过35公里。韩顺军深感不安。当部队接到前往都江堰地震灾区救灾的命令时，韩顺军第一个请战报名，到极重灾区蒲阳镇和聚源中学参加救援抢险。
5月17日，来自地震灾区的战士家庭受灾情况被核实统计出来，韩顺军家受灾最严重——包括韩顺军的父母，有7名至亲在地震中遇难，姐姐韩雪梅成了韩顺军唯一的亲人。
韩顺军没发一语，抹干眼泪，又投入到抗震救灾中。作为军队驾驶员，他多次进出唯一的生命通道运送物资，并协助救助、转移灾区群众36人。
直到3个月后中元节前的8月12日，韩顺军才请假回到绵竹，在板房安置区找到姐姐韩雪梅。姐弟俩抱头痛哭后，他们跪向清平方向，祭拜罹难的亲人。
6月22日，韩雪梅打开了弟弟生前使用的手机，发现韩顺军在2016年4月12日写给小依依的话，“从你降临的那一天开始，你真实地走过了1500多个日夜，岁月于你而言，仅仅只是刚刚起步，因为你还很小，属于你的岁月还很多很多，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长！牵着你小小的手，就牵着一份快乐与开心，也握住了一份等待与期望。”
自从姑妈告诉小依依“爸爸在天上”后，每次看到飞机，小依依就会说，我想坐飞机去天上看爸爸。
一周前，姑妈给小依依买了一个溜溜球。小依依说，“我想让爸爸看我玩”。小依依画了一幅画：火红的太阳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在一片蓝色的云上，一个有两只翅膀的小女孩，在挥舞着溜溜球，大红色的水彩涂抹，灿烂如两朵红花。
（为保护禁毒民警及家属，文中任群安、崔玲秀、小依依、韩雪梅、陆彤均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见习记者 耿学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