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人跟我说话了”
30多年前,多布鲁莎村有200多位村民。今年年初,只剩3个人。
不久前,其中两人死于非命,格里沙·蒙泰安成了村里最后的活人。这个留着胡须的矮个儿农民孤零零地住在摩尔多瓦边陲的闭塞小村。这个夹在乌克兰和罗马尼亚之间的东南欧内陆小国,被西方地缘政治学者戏称为“三明治之国”。
65岁的蒙泰安总是戴着鸭舌帽,穿格子衬衫,用一根绳子系着破旧的蓝裤子。陪伴他的有两只猫、5条狗、9只火鸡、15只鹅、42只鸡、50来只鸽子、120只鸭子和几千只蜜蜂。他认识的人要么已经去世,要么去了人丁更兴旺的地方,要么移民到俄罗斯或者欧洲其他地方。
“孤独令人窒息。”蒙泰安对美国《纽约时报》说。
坐落在一片浅浅的山谷底部,多布鲁莎村曾有50户人家,房屋聚集在两条平行的街道旁。和该国许多居民点一样,1991年苏联解体后,多布鲁莎渐渐空旷,就像是整个摩尔多瓦的缩影。
房屋消失的速度,几乎和它们的主人消失得一样快。大自然以惊人的效率夺回领地,蒙泰安修剪草木的努力根本赶不上后者的疯长,又没有什么动物帮忙吃草。果园里的核桃树和苹果树绿荫如盖,遮掩了一栋栋屋舍。坐落在山谷另一侧的公共墓地,变成了一片遍布荨麻、荆棘和欧芹的灌木丛。
这些植物成了蒙泰安最亲近的邻居。“干活儿时,我会跟树说话。”他说,“跟动物、跟我的工具说话。再也没有人跟我说话了。”
《纽约时报》称,直到2月,蒙泰安还能与盖纳和丽达·洛兹恩斯基为伴。这对40来岁的夫妻住在村子另一头,有时帮蒙泰安打理他的小块田地。当蒙泰安带着鸡蛋和蔬菜去地区市场摆摊时,他们替他看家。最近的城镇离他们有35公里远。
3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每次总要聊上几句,碰不到面就通个电话。但2月的一个星期天,洛兹恩斯基夫妇没接蒙泰安的电话。第二天,他没见到他们。又过了一天,电话仍然没人接,蒙泰安疑心自己做了什么惹他们不高兴的事。
得知这个消息后,附近的一名镇长在星期三来到洛兹恩斯基家。他发现,这对夫妇的奶牛已经好几天没被挤过奶。
小屋里,半裸的尸体已经冰凉,周围血迹斑斑。
据《纽约时报》报道,调查显示,夫妇俩是被一名醉酒的雇农用钝器击打致死。此人企图伙同一起干活的另一名雇农强奸洛兹恩斯基夫人。
半年过去了,这个家仍保持着主人离世时的样子,衣物散落一地,窗边摆着一盒奶粉。花园业已荒芜。他们的坟冢渐渐淹没在半山腰的荒草里,或许过不了几年,旁人就无法再找到墓碑,也不会记得是谁被葬在那里。墓碑上,盖纳的名字被错写成“格奥尔基”。
现在,蒙泰安是多布鲁莎村最后的活人了。
四分之一的国民移居海外
多布鲁莎村自19世纪开始有人定居,当时,这里是沙俄帝国的一部分。根据当地的民间传说,它的首批居民是乌克兰人,他们原本希望去美国,因故没搭上船。此外,还有一些是和地主闹翻、逃荒至此的摩尔多瓦人。
二战后,摩尔多瓦被划归苏联。多布鲁莎兴盛了几十年,出现了一家商店、一所小学、一座儿童夏令营营地和一个村务大厅。星期日,大厅里会放映电影。人人都是集体农庄的一员,在小麦田和果园里忙碌。得益于肥沃的土壤,收成一直不错。
然而,苏联的解体带走了这一切。集体制度消失了,土地被私有化,人们纷纷离去。蒙泰安对《纽约时报》回忆说,到了2012年,村里居民已不到70人。
不仅是多布鲁莎,整个摩尔多瓦乃至整个东欧都流失了大量人口,这里是世界上人口减少最快的地区。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官网公布的数据显示,1990年至2015年间,东欧人口减少了1800万,降至2.92亿人;大约四分之一的摩尔多瓦人生活在国外。该国人口从2004年的330万减少至2014年的280万,这个弹丸小国成为全球第十一大移民来源国。超过2万名摩尔多瓦儿童的双亲都在国外,8万名儿童的父母中至少有一方侨居。
UNDP指出,离开摩尔多瓦的大多是年轻人,超过三分之二来自农村地区。加上低生育率和高死亡率,该国前景严峻。
一个没经历过战争的国家,为什么会在短短10年内失去15%的公民?
缺乏机遇是最主要的原因。在这个农业国,酿酒是唯一值得一提的产业。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5年摩尔多瓦人均GDP仅有2179美元,人类发展指数排名为欧洲最低。据自由欧洲电台(RFE)报道,今年7月,摩尔多瓦人的月平均净工资为242欧元,是欧洲最低水平,仅为欧洲月平均净工资最高国家瑞士的5%。
超过100万摩尔多瓦人在邻国罗马尼亚获得了国籍,从而成为欧盟公民,得以去往繁荣的西欧打工,就连UNDP驻摩办事处最优秀的当地员工也纷纷跳槽海外。2016年,该国超过20%的GDP来自侨民汇款。
缺乏公共服务是另一个重要原因,农村地区受影响尤其严重。UNDP指出,2011年至2016年,摩尔多瓦公共卫生部门失去了7%的医生和6%的护士,近27%的医护人员已超过退休年龄。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每1万名居民应有7.2名家庭医生,但在摩尔多瓦的某些地区,这个数字是3.3。
“这儿开始像个鬼城”
摩尔多瓦政府努力推动改革,但在英国《卫报》看来,它做得还远远不够。即使在欧盟的支持下,乐观的“摩尔多瓦2030”发展愿景能够如期实现,很多人也不愿再等10多年。他们现在就想过更好的日子,如果没有,就选择移民。
首都基希讷乌的注意力并未全放在求发展上。2月的议会选举后,该国陷入政治僵局,即将卸任的政府官员拒绝离开,摩尔多瓦险些变成“乌克兰第二”。最终,在俄罗斯、欧盟和美国三方罕见的意见一致下,摩尔多瓦前总理帕维尔·菲利普在6月中旬辞职,长达数月的危机终于解除。
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国际社会才会向这个内陆小国投去几道目光。7月16日,新总理玛亚·桑杜访问德国期间登上了国际媒体,原因有点尴尬:为防止身体颤抖,德国总理默克尔坐在椅子上听两国国歌。
在这次访问中,德国敦促摩尔多瓦加快改革步伐。据RFE报道,欧盟专员约翰内斯·哈恩15日宣布,如果摩尔多瓦的亲欧洲政府继续实施改革,欧盟愿意提供援助。去年,欧盟委员会“对其法治和民主倒退感到担忧”,冻结了对摩的1亿欧元援助计划。
蒙泰安不知道这些新闻,他也感觉不到生活因为大人物们发话而有什么改善。“这儿开始像个鬼城。”出生于多布鲁莎的瓦伦丁娜·阿尔廷对《纽约时报》说,“它就像一片荒漠。”
村里的学校在1990年年底就已关门,商店、夏令营营地和村务大厅也是。2012年,阿尔廷和孙辈搬到了附近的村子,此后,再也没有新居民来到这里,只有一户又一户人家相继离开。
蒙泰安的妻子离开了他,4个孩子移民到了西班牙。由于缺少帮手,他的养羊场在2013年关了门。他在考虑搬走,但又觉得,纵使孤独,这里仍有一种平和宁静的乐趣。他生活在大自然中,种菜、收割蜂蜜,鹅叫声回荡在一片被他形容为“天堂一般”的山谷中。
当蒙泰安坐在他杂乱的农家院里——身旁是鸡笼、大棚,还有一辆坏了的拉达汽车——凝望山上的墓地时,他就不觉得十分孤独了。
“盖纳总说,他会在上面看着我。”蒙泰安说,“现在他就看着呢。”
作者 袁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