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林立的高楼大厦和那些拥挤的人,没有地图导航的我们,终于在这座都市里迷路了。我们在蛛网般的街道里问了好多人,仍然没找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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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家收到的第一份快递。但如此重要的日子,我竟然忘记具体时间了,只记得那是2003年的6月或者7月。
骑着摩托车的邮递员是沿着村里的洋灰路找到我家的,车架上横跨着墨绿色的邮件包,他从中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让我签收。之后,又递给我一束塑料假花,后来它在客厅的花瓶里生活了很久,直到我结婚后,被另一束婚礼上的假花替代。母亲很喜欢它们,既漂亮又不会很快凋谢,只是会逐渐蒙尘,一如我们的记忆,色彩变得模糊不清。
我到现在都不清楚,到底是谁买了那束花,也许是我即将就读的大学?毕竟它是跟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起来的——对,就是我签收的自人类诞生以来发到我家的第一份快递文件。后来,我常在媒体上看到各种花式录取通知书,有立体的,有毛笔手书的,我们那会儿不流行这些。不过,对我来说,这也已经足够触动我了,那相当于一张人生的车票,意味着,不久之后,我就要沿着那条洋灰路,走上省道,进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了。
从物理空间来看,学校离我家算是很近,大概100多公里而已,但真正的距离感来自心理层面。此前,我在县城度过了中学时光——那毕竟是个封闭的环境,放假后我大部分时间仍然生活在那里。
尽管城市化进程已经开始很久,但至少我生活的北方农村,人们进城仍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甚至直到前几年,父母来北京小住,都要买一身新衣服。或许是寻求一种体面,或许只是想借此买件新衣服。
即将开学的我,也是要去买衣服的,那是一种生活重新开始的仪式感,就像是新年一样。当时,我们县城的发展程度介于农村与城市之间,仍然是土土的,我们不知道城市里流行什么款式。但说实话,整个服装店里的衣服我都喜欢。但看看钱包,只能随便选了两件。其中有一件黄蓝相间的小格子衬衫。后来,这成为全国程序员都喜欢的款式。这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引领潮流十数年。
2003年的中国,不同等级的城市仍然存在巨大差异。那一年,中国手机用户达到了2.68亿,但我身边的亲友中,手机仍然是稀罕物。父亲当时做点小买卖,有了一部手机,不过也是城里亲友送的,二手飞利浦翻盖手机。他办的电话卡,出了家乡所在的地区,就无法接通电话了。现在我儿子,刚上小学,就吵着要手机,但我上大学那会儿,没有人觉得应该拥有自己的手机,我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大二,我开始勤工俭学,才出于“工作需要”买了一部诺基亚直板手机——当时没挣多少钱,还是从父母那里引入了投资。
看看现在,城市里流行什么,农村就流行什么,几乎无缝衔接。今年夏天,我路过河北一个贫穷的小村子,房屋破败,但门口一个小孩子,非常认真地在低头刷着抖音。
到2003年,中国高校扩招4年了,读大学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我和大伯家的哥哥,仍然是我们农村家族近30年来仅有的两位大学生,这自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诸位亲友纷纷送钱送礼物,甚至是舅妈的母亲——我们甚少见面——都送了我一块手表。那些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不过,拿到大学入场券,仍然成为我命运的一个转折点。虽然多年后,人们对大学扩招多有批评,但在我看来,若非大学扩招,中国众多农村孩子可能永远不会获得这样一个机会。我可能也会步父亲的后尘,去某个建筑工地打工,每年因为包工头拖欠的工资感到苦恼。
进入9月,开学季终于到了。那天早晨,父亲和大伯找来一辆面包车,拉上我和堂哥的行李,带着我们出发了。面包车沿着那条裂痕遍布、坑坑洼洼的洋灰路往东,驶入省道,一直走下去,3个多小时后,就到了我即将进入的城市。我之后会在那里生活5年,再转到另一座城市,彻底变成“城里人”。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看着林立的高楼大厦和那些拥挤的人,没有地图导航的我们,终于在这座都市里迷路了。我们在蛛网般的街道里问了好多人,仍然没找到目的地。我忧心忡忡地想,大概我们永远无法抵达我的学校了。
张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