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岁的井芬清一直觉得,命运和自己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上天赐予她一双修长的腿,却又在她人生的黄金时期夺走了它们。
她的思绪总是在不经意间回到1987年。那一年她23岁,刚结婚两年半,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丈夫田荣贵是她家乡青海省德令哈市怀头他拉镇农场的工人。幸福的生活就像画卷一样在这个三口之家面前徐徐展开。
为了把日子过得更红火,丈夫在农场上班,井芬清则把不到1岁的儿子送回了丈夫老家江苏省泰州市,自己贩鱼,也做过其他小生意。从小就要强的她当时有一个信念,要靠双手打拼走出农村,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当年9月,听说儿子病了,她赶紧放下手头的事情,买了一张去江苏的车票。没有人想到,那趟本该载她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的列车,却把她的生活碾得粉碎。
火车缓缓开动,只坐了一站,她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决定在德令哈市火车站下车。晚上9点多,火车进站停稳,列车员打开车门,井芬清前面的一个乘客下了车。轮到她时,已经停稳的火车突然再次开动,一只脚已经迈出车厢的她瞬间失去平衡,摔到了站台底下。
等到井芬清被救上来时,她的双腿被车轮压得血肉模糊。
她无法接受23岁失去双腿的现实,也不想自己成为丈夫的累赘,“打定了死的念头”。
这正是田荣贵所担心的。他收走了床边削水果的小刀,给妻子买了几本书和一个小收音机,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田荣贵温柔地说,“我这一辈子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然而,丈夫越是体贴,井芬清就越觉得“不能拖累这个好男人”。她总是找借口无端发脾气,惹田荣贵生气,希望丈夫变心,自己也好“解脱”。一次,她又为了一点小事借题发挥,没想到田荣贵一反常态:“我知道你想死,既然你要死,今天我们俩就一起死吧!”
井芬清惊呆了,哭着说:“咱们都死了,儿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那你就活下去!既然命运已经这样安排了,只要咱们俩在一起,不管多难一起分担,一起面对。”田荣贵坚定地回答。
从此,井芬清再没有提过一个“死”字。
但该怎么活呢?这次突如其来的事故,击碎了井芬清的生活,也中断了她的文学之路。从小学起,她就喜欢读书,仰着头看糊在墙上的旧报纸,写的作文经常被当成范文在课堂上朗诵。事故发生前,她开始向报社和杂志社投稿,还没收到回复,灾难就降临了。
文学梦暂时被搁置,她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怎么生存下去”,而第一关就是要面对残缺的自己。
1988年,井芬清到上海装了一对铁铸的假肢。“就要和这个生硬冰冷的东西过一辈子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在日记里黯然写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她可以走路了,扔掉了拐杖,也可以做一些家务。但家里来人时,她从来不会起来走一步,有时候从衣柜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走路的样子,“真想把镜子砸了”。
直到有一次,3岁的儿子和一个小女孩儿在家里玩闹,她觉得在孩子面前无所谓,于是起身走向另一个房间。小女孩儿看到她走路的姿势后疑惑地问:“你妈妈走路怎么这个样子?”
井芬清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正愁儿子该怎么回答时,没想到儿子轻松地说:“我妈妈她在跳舞。”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为儿子的回答感到骄傲。“不管我走路的样子多难看,在儿子的眼里却是那么美,我又有什么理由在乎别人的眼光呢?”从此,她不再害怕在别人面前走路。
后来丈夫调到柯柯盐场。井芬清在厂区开了一间小卖部。早上8点开门,晚上12点关门,一开就是10年。盐场所在的乌兰县风沙特别大,厚厚的门也挡不住,柜台上一会儿一层沙子,半个小时就要擦一次。看店之余,她一直坚持看书读报,“什么书都看”,丈夫上货时也会给她带书。
“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井芬清说,她喜欢读迟子建、舒婷、席慕容等作家的作品,外国诗人里最喜欢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因为她们有着相似的境遇——25岁后,艾米莉·狄金森开始闭门不出,在孤独中写诗,而她则是因为失去了双腿,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风、沙、盐、故乡、亲情,这些生活中的所见所悟,日后都被她写进了诗中。2000年,为了让儿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井芬清和丈夫决定关了店门,带儿子到省会西宁上学。在西宁,没有工作的她开始拿起笔,重新追逐自己的文学梦。
“那些盐,痛的想逃出卤水 / 那些盐,咸涩的想立马找到蜂蜜。”她在《风过柯柯》中回忆“那最艰苦的10年”。十余年的沉淀,让井芬清内心丰富而敏感,她几乎是抓住脑海里那些飞舞的字符,把它们一一摁在纸上。
“任何事物都可以入诗。”井芬清表示,自由是自己喜欢写诗的原因。失去双腿后,她很少出远门,但在诗歌的世界里,她的思绪可以尽情驰骋。“诗歌承载了我失去双腿的一部分痛苦。”她说。
装上假肢后,因为腿和假肢接触的部分皮肤过敏溃烂,再加上幻肢痛,她时常处于痛苦之中,但写起诗来,她又对这些肉体的折磨浑然不觉。
疼痛也是她的诗作经常触及的主题。“你始终向我传递 / 疼痛,是你 / 留在伤口中的一份歉意。”“现在,我只想告诉你 /风吹给我的疼,越来越轻了。”这些或长或短的诗句表明,在诗歌里,她的精神的确得到了慰藉。
慢慢地,井芬清写的诗越来越多,主题也逐渐拓展,聚集了一批忠实读者。一个经常为她送投稿和样刊的邮递员知道她写诗后,非常吃惊,主动要求加微信好友,等到她出诗集后,又第一时间拜读。
她的第一本诗集《清香集》于2011年出版,收录了218首诗,书名来自她的笔名——清香。
诗集出版后,青海省作协副主席孙胜年建议她加入省作协,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井芬清仍然害怕参加社会活动,她说自己习惯了自我封闭,对外界的一切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了解到她的情况后,孙胜年拉着在电视台工作的好友一起来劝她,鼓励她“从自我中走出来”。
就这样,井芬清跌跌撞撞地迈出了走向社会的第一步。2007年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孙胜年同样邀请她参加。“我觉得大家对我都挺好,很尊重,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井芬清说,“这是诗歌带给我的尊严。”
从此以后,她不再有心理障碍,开始积极参加相关的活动。诗歌也见证了她的改变,一次,她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风格轻快而怀旧,名字叫《我们在春天里相聚》。
平时,井芬清坚持每天写诗。对她来说,诗歌“跟正常人吃饭睡觉一样不可或缺”。她学会了打字,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疲劳时,她喜欢听轻音乐,睡觉时笔和本就放在床头,以备灵感突然造访。
近20年里,她笔耕不辍,写了2000多首诗,为自己营造了一个诗歌的世界。很多诗相继发表在国家级文学刊物《诗刊》《星星》上,4首散文诗被收录到全国第一本女性散文诗集《蝴蝶翅膀上有星辰闪烁——百年女性散文诗选》。
2013年,她的第二本诗集《浅蓝色的时光》出版,收录了178首诗,都是10行左右的短诗。军旅作家祁建青称赞:“在一个窄小篇幅中把诗作得左右逢源风生水起,足见作者出众的才华。”
随着名气越来越大,许多文友慕名前来拜访,井芬清都热情招待。她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写诗的手端起锅碗瓢盆,做出一道道拿手菜。身上带着烟火气,人也越来越开朗。
海西州人民医院副院长张军勇对她做的黄焖羊肉赞不绝口。张军勇经常读她的诗,觉得这位残疾诗人的作品有一种“善意和震撼力”:“从她的诗中,能够读出一种坚强,一种对困难和肉体痛苦的超越。”
现在,很多单位邀请井芬清去作报告,这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在西宁三中,聆听了她报告的学生全体起立鼓掌,一直把她送到校门外还不肯离去。在今年3月为癌症患者举办的专题朗诵会上,一名癌症女患者含泪朗诵了她的诗,表示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还有一名银行主管,辞职炒股赔得一塌糊涂,父亲也病危住院,晚上失眠时读着她的诗度过,“从中得到了力量”。诗歌不仅让她完成了自我救赎,也成了她融入世界、帮助他人的桥梁。
“我觉得这就是诗歌的意义,它能支撑人们的信念。”井芬清说,她乐意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哪怕启发一个人,也是对社会的贡献。”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王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