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一个非洲姑娘带领团队获得了总额超过1700万元人民币的创业大奖。这件事发生在尼日利亚,它的首都距离北京有1万多公里。飞机无法直达,一路最少需要19个小时,经历两次日出。
这个名叫Temie Giwa的姑娘试图在家乡建起一个血液银行,目前已经有25个小站点。人们可以通过手机应用预约捐献血液,就近站点的工作人员上门采血。在宣传视频里,运输血液的小伙儿看起来像我家楼下送外卖的小哥,穿个Polo衫,骑个小摩托,车后座放着包裹塑料布的保温箱。
姑娘正计划使用无人机运血以应对紧急情况。那架无人机看起来像一只胖胖的大白鸟。我不知道它飞翔在非洲的天空上会是怎样的景象。我没去过那里,没亲眼见过那些天空中色彩绚丽的云朵和夏季夜晚因为少受光污染而清晰横跨头顶的银河。
对我来说,尼日利亚远得像一个平行宇宙。如果提供奖金的不是一家著名中国公司,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当我正心心念念购物狂欢节的快递何时上门时,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正心焦于同胞缺少干净的血。
她的讲述又这样熟悉,在这个技术时代可以找到无数个相似范本。关键词散落全球,我可以在北京的某家咖啡厅里捕捉到:“智能App”“广阔需求”“打通最后一公里”“模式推广”……它甚至可能和中关村创业大街的任何一场路演共享着问题:技术概念的实现最终要依靠大量低技术劳动力(如快递小哥)的托举;投入巨大而回报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最核心的要素(如血液安全)并不一定能在现实环境中得到保障。
这是一个真正远方的故事,又并不是一个远方的故事。
你看,时代的发展总是可以不断重新定义远方。地理的疆域被不断重构,高铁取代马车,探测器抵达火星。社会的单元则碰撞融合,村庄变为城市,宫廷开放为旅游景点。还有诗,诗是远方在人类精神世界的倒影,曾经它被毛笔书写在客栈的白墙上,此后则在深夜的朋友圈出现。
当下的远方躺在数据的海洋里,被压缩,被分段运输,被储存在某个节点。在点击之前,我无法确定它与我真正的距离。
从我们国家的IP地址发出的第一封电子邮件写道:越过长城,我们碰触整个世界。此后25年,我们一度迷恋“地球村”的描绘;移动互联网连缀着快手的厂妹和抖音的三里屯网红;六人理论红极一时,任何人和任何人之间只不过相隔数段社交网络的好友关系;透过屏幕,偏僻县中的孩子能与重点中学的同龄人共享课程。
另一方面,我们眼光所及可能越来越近了。推荐算法逐年精进,确保每个人只看见他最熟悉的那个世界。在线电台连续播放几百首歌都不会超出用户喜爱的两三种风格;购物应用搜产品,最先出现的结果大部分会维持在历史订单限定的价格区间;地铁上两人相邻而坐刷着同款资讯应用,一边满屏野史鸡汤企业家风云,一边明星八卦小清新游记,同一时事报道下会显示观点完全相左的评论。
数据的洪流向上走,进入云端。每个生命都能抽象成一个链接,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瞬间下载整套生活。而世界的体量在下沉,在搜索引擎结果显示的第五页之后,在微博热搜的千条评论之下,在所有流量高耸的波峰后长长的尾巴里。对很多人来说,它近在咫尺,也将永远遥不可及。
互联网在分层。有人花10元获得二手平台上一支口红,小心削掉尖头后抹上嘴唇;有人用拼图软件展示一年四季不重样的奢侈品服饰穿搭。有人在短视频应用上分享耕种粮食的过程,有人在豆瓣小组里分享对某本小众文学著作的兴趣。在追求美、爱和这世界上很多好东西的共同道路上,我们是彼此的陌生领域。
上学时,我周围的朋友几乎都背诵过半句鲁迅名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而进入社会几年后,又总时不时有人感慨,“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似乎都是部分的真相。
社交网络上,一些人似乎永远在和另一些人为第三拨儿人吵架。一些研究说,我们只能被自己早就接受了的观点说服,真正跨越预设标签的理解可能并不会发生。一些研究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人们的互联网表态与学历、收入、生活圈子强烈正相关着。一些研究说,知识的鸿沟在技术推动下反而越来越大,尽管全世界都因互联网共享学习资源而获益,但较差经济背景的孩子学习效果远不如条件更优越的,甚至连从互联网获取信息的能力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也有一些人真的看见了遥远的景色,跨出大数据描画的条条框框。我见过年轻的学者抛弃稳定的工作去乡村帮助解决环境污染问题,住在大棚屋里;我见过乡村的老人因为登上直播平台而走红,带领万人起舞。
更多时候,远方呈现出矛盾的面目。我似乎与它发生着关联,但这关联并不实在。我曾出于热情,转发着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消息,也因为懒惰,不那么关心这些消息的真实性,转完就放置一边。
那个尼日利亚姑娘的故事短暂出现在一些人的手机页面上,包括我的。我此前从未关心过遥远大陆上的血液问题,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问题也将永远不会困扰我。但此刻,我们共享着人类的命运,同情和年轻生命改造世界的热情将我们相连。我或许明天就把她忘了,或许永远忘不了。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