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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的小凉山彝地金口河区顺河村，开门青山，卷帘白水，朵朵山花纷纷吐出春天的呢喃，两页山崖在薰风中翻动着春色葳蕤，翻动着那架红黄相间的大风车。
顺河村是大瓦山景区水墨长卷中的门户，在美不胜收的景致中，最逼眼的要数那架铁质的红黄相间的大风车，最让在此扶贫的四川乐山金口河区广电中心干部熊方文欢喜的也是它。它矗立在顺河村中心地段，由清透的峡谷之风喂养着，目不交睫地转呀转。熊方文的帮扶户都居住在顺河村二组，每次入户，都能看见大风车。
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天气和不同的季节里，熊方文为之拍下了很多照片，每次给妻子发送微信，都附带发去一张大风车照。
罗琴江收到丈夫的微信，多是一些分行的句子，如诗。
琴江：
已安抵设在村委会的驻村工作队寝室，专此报告，呵呵。
正去看望贫困户老张的路上，勿挂念。
家里一切全靠你了。
送你一架大风车，我完全同意你将之
当花儿！
罗琴江看着突然弹出的大风车照，脸儿泛起红晕。那青山淡云间的大风车明丽动人。
在病床上心怀愧疚的妻子
2017年的万紫和千红，挺举在仲春壮健的枝头。在乐山市人民医院肝胆外科的一间病室里，一派素白的清新衬附着人们的低声细语。
“你口中常常念道的那架大风车，听起来很美的样子呢，真想去看看啦。”听到此话，熊方文轻轻捧起罗琴江血色尽失而又绵软无力的左手，泪目中缓缓捧至唇边。
半年来，经受3次手术之后的罗琴江，似乎累积了很多很多的话语，要说给丈夫听听。
罗琴江觉得对不起他，让他工作、家庭和病人三头忙乱。在熊方文的车里，有个鼓鼓囊囊的提包。有一次，同事问及提包里面装的什么？还开玩笑说是钱吧？“是钱，是钱！”熊方文呵呵笑着回话。当同事伸手打开一看究竟的时候，瞬间懵然不语。从那以后，大家都知道，这个每天像黄牛一样工作而又一向开朗大方的同事，身负巨荷，心承重压。
每当不能呵护在旁的时候，熊方文就将那个提包看了又看，仿佛看着安然熟睡的妻子。那里面全是妻子寻医问药的各种票据，以及各家医院的简介资料，足足有两斤多重。
“我每天走村入户都能看到大风车，等咱们把身子养好了，我——我一定带你和女儿一起去看个够。”熊方文应承着说。罗琴江抿了抿苍白而干燥的嘴唇，空洞的眼眶掠起一小片婆娑光影，努力嘟着小腮帮说，“那你先——先要帮我多看一眼，不许耍赖！”
一阵剧烈的酸酸的况味冲荡着熊方文的四肢百骸。他把爱妻的手捂得稍紧了一些，腾出右手，撩开她脸上凌乱的长发。
“快走吧，有妈和大家在这里陪陪就足够啦，我休息休息几天，就可以回去上班啦。”罗琴江试图将手从丈夫的手心里抽回，又催促道，“我晓得驻村工作队员都很忙很忙，长期吃住乡下，要多加注意身体哦。”
罗琴江说了很多话，备感疲累，她将长发如水的脑袋转向一边。
窗外的病区花园，是一个小一点的春天，三角梅怀着彩蝶的春梦全力绽开自己，几只小鸟飞过，落下几滴啁啾，荡动一对患难夫妻的重重心涟。
在无人处练习微笑的丈夫
山岚从崖体上轻轻挽起如梦的纱丽，此时的熊方文因为凝视而凝噎，他用双手狠狠抹着脸，试图驱除始终在大脑中轮毂般翻飞的大风车。起初注意到大风车，只不过因了风物闲美，而现在发酵成情感寄托，不看不行。
正是2016年10月的那份诊断书启开了生命的总阀，肝细胞癌开始无情啮噬罗琴江，不惑之年的生命将迫受一次次手术，天空坍圮，大地眩晕。然而，比癌症更可怕的灾难同步来袭，罗琴江决定：放弃。
那日中午，窗外的三角梅怀着春梦绽开着自己，三两只小鸟仿若春之响矢，忽儿掠过。种种医疗器械嘀嘀作响，袭袭白光影影绰绰。熊方文走出医院，在无人处练习微笑，可是这招牌似的生命表征，仿佛沉入了地底。他仰面向天，只为防止眼泪破眶而出，他紧捂胸口，只为防止呐喊破胸而出。已不知在外待了多久，他恍然听见树叶窸窸窣窣地摩挲，阵阵轻风牵动他的衣摆，一架巨大的红黄相间的风车在他眼中和着泪水，转了起来。
熊方文急忙踅回病室。
“天气好得很啊，天蓝地绿之间——”熊方文甚至呵呵笑着说话，却被罗琴江接了话茬：“天蓝地绿之间——大风车更加好看呢，好想去看看——”
大风车已经成为一位身患重病者的生命的原动力，成为一对贫贱夫妻的希冀重托，它该猛可地转起来才是，该一秒不停地将生命旋舞于夺目色彩之中才是，该大声呼唤，呼唤罗琴江。
“你长期不落屋，顺河村到底有啥子好呀？”在罗琴江还没有罹患恶疾之际，常常这样嗔嫌似的诘问丈夫。
憨厚耿骨的熊方文往往一时语塞，想了想，随意捡了句话应和道：“有大风车，彩色嘞，很大很大，简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看的风车。”
“转吗？”妻子饶有兴趣地追问。
“转哦！呼啦啦呼啦啦转个不停！”
“我要去看！”妻子嗲起来。
“山旮旯里头，你这名声在外的旅游达人恐怕不稀罕哦！”
“话不能这样说哈，到过三亚蹚过海，去过云南踏过云，就是——就是没看过你的顺河村，顺河村的大风车啦！”
曾几何时健康欢快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我答应你，只要你听话，一切都答应你。”此时的熊方文只想保住爱妻的生命，他把她的左手捧起来，捂在嘴唇上。
两道相濡以沫的目光，相视不放，一道道白光进进出出，匆匆忙忙。
在顺河村乐享蜜月的夫妻
2018年8月的顺河村，从火热的扶贫攻坚中走来，从倜傥的水墨长卷中走来，当地群众的笑脸，俨然扶贫攻坚成效的著例。罗琴江的病情得到遏制，此时已经站在因为实施扶贫攻坚而在她心里颇具神奇色彩的顺河村。人说每位扶贫干部的另一半都向往那一半工作之地的一草一木，这话看来不虚。她的气色在春的晕染下，也呈现出了花儿的意韵。
刚出医院的人儿往往像小鸟一样欢快，孩子一样好奇，在她看来世间一切都趁人不注意，替她翻新过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她笑着、喊着，一面催促丈夫快来一张照片，一面惊叹于尘世之美，而对面的山中长瀑不住地向大地注入新生之液。
“哇！你看你看，大风车啦！”罗琴江高呼着说，“我好喜欢这个地方啊！我要在顺河村住下来，住到永久。”
“那我们以后老了，就来这里修个房子——”熊方文若有所思，眼神冷凝了片刻。
“好哇，好哇，太好了，不许耍赖。”
“谁都不许耍赖！”熊方文刻意提高嗓音说，仿佛要让天闻地知，只有细心而无处不在的山风，看出了一抹暗影，从他的誓言中穿过，从他的眼底掠过。
这一天，山水有情，人心温暖，这才是罗琴江应该拥有的幸福模样。这一天，世间没有病痛折磨、没有人生忧虞。这一天，熊方文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照相机器，似乎要在妻子身上汲取什么，用以定格，用以珍藏，用以取暖，用以长伴。
在新年来临时带妻子回家
不管人间盛情再为难却，而深秋，终是离别的日子。候鸟一拨又一拨，途经天上那条人类看不见的高速公路，朝故园而去了，树叶也是，风为它们举办着归根的仪式，连那条叫顺河的溪流也仓促了起来，一切都是回家的样子。
2018年12月20日，罗琴江第六次回到医院，她所剩无几的肝脏长满了肿瘤。宽慰，在这一刻已然多余，生死之语浮出水面，仿佛水落石出般——反而令人心安。
2019年1月26日，离己亥之年只差不到10天，有家的人都已陆续回到了家，准备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罗琴江也是。像个孩子似的，回家前嘴边只挂着那3个字：“大风车”。
天苍地黄，鸟枭怪叫！
“走！孩子她妈，我们回家，我们回顺河村的家，准备过年——不许耍赖。”
顺河山水之间，传来熊方文的画外音。那架红黄相间的大风车，迎风呜呜转动。
四川省乐山市金口河区扶贫干部 阿炉·芦根（彝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