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早早结了婚。后来,当《巴黎评论》问及她对婚姻的感受时,她说:我结婚是为了能够写作。
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克林顿是个只有3000多人的小镇,门罗住在那里,离她的出生地不远。和今天诸多的小镇青年一样,年轻时的门罗一直想逃离,可最终,她却回到故乡边上,在这里写作,生活。
像是一个圆圈,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门罗小说里太多的故事,都以小镇为背景,“局限”在家庭生活里。这有点儿像简·奥斯汀——很多男作家会觉得她没见过多大世面,絮絮叨叨的都是些庄园小事,家长里短,殊不知女人们的“客厅”,映射着整个世界。
艾丽丝·门罗并非原名,她是“莱德劳家族”的成员。虽然后来刻意寻找祖辈们的足迹,可资料十分有限,能确定的家族纪事是“从苏格兰迁徙至北美新大陆”,至于其间的细节,就要看讲故事人的想象力了。门罗出生的地方被当地人自嘲为“没人愿意去”,父亲造了栋红砖房子,在那里养狐狸和貂,还有并不快乐的童年记忆,都不时出现在她的小说里。
用了15年时间,门罗完成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这部作品集,记载着她十几年生活的片断——写第一个短篇时,21岁,刚刚结婚;写另一篇时,孩子躺在身边的摇篮里;还有一篇,是30岁的时候完成的;最后一篇写毕,她36岁了……
第一部作品集就拿大奖的作家并不多,门罗显然很幸运。但是,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既没有让她变得足够从容自信,也没能改变她的现状。缺钱——几十年来,生活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子。
门罗仔细“算计”过自己的未来。她不确定能否读大学,便提前在偏远的乡村小学找了份工作。大学的奖学金只够维持两年,不想回家乡就只能辍学结婚。20岁,新婚的门罗搬到了温哥华。爱情,应该算是大学生活中最大的附属品,她不仅遇到了第一任丈夫吉姆,也为后来的爱情埋下伏笔。
结婚、搬家、买房、生孩子……几年之内,这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完成了共同生活的大冒险,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开了一家书店。俩人从一开始就存在某些显而易见的不相称——贫穷的小镇姑娘和富裕的“资产阶级”少爷,爱情遮掩了那些个差别和罅隙,不让它们惊扰满怀希望的新生活,可门罗从来都没有真正忽视那些悬殊和差异,在她的小说里,不时能看到它们若隐若现却非常致命的影子,比如《谢谢你送我》,比如《乞丐新娘》。
边看孩子边做家务,还要去书店上班,写作只能抽空进行。等到写第二本书时,已经有4个孩子要照顾了。当初,就是为了迅速解决掉压在女人身上的大麻烦——“好吧,我要结婚了,他们就不会再用这个事情来烦我了”,门罗迅速将自己安顿下来,以便安心写作。估计她没料到,婚姻带来的各种压力,远远大过单身。
埋头写作时,两岁的女儿走过来找妈妈,门罗一手把孩子赶开,另一手继续打字。她后来很有歉意地承认“对于孩子们,我有些心不在焉”。恐怕写作才是她最关心的事,婚姻、孩子都要退居其次了。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光,女儿们去学校了,她和丈夫一起照看着书店;不用去书店上班时,趁着家人都不在,沉浸在小说里。
日子也算安稳。不过,门罗小说里的爱情婚姻,却从来都是不确定的。《逃离》中的女主角,很迫切地想要离开自己的丈夫,可当她已经逃离成功,坐着大巴车离开小镇,并且,在大城市有着落脚之处时,却在途经的小站跳下车,给丈夫打了电话,请他来接她。而在《激情》里,明明一切都好,未婚夫莫里绝对是完美的结婚对象,可是,格雷斯竟然被莫里放荡不羁的哥哥所诱惑。还有《洗礼》也是类似的结局,原本未来可期,只要沿着既定轨迹按部就班,可偏偏不可思议地脱轨而去……看似枯燥琐碎的女人们的生活,却时时暗流涌动,惊心动魄。
如果说,第一次婚姻的初衷有些“冷酷”的话,与第二任丈夫格里的邂逅重逢,倒更像小说里的情节。他们原本就是校友,格里大门罗7岁,这个颇有魅力的退伍军人,并没有注意到“小女生”迷恋的目光。俩人因一个文学杂志而有过交往,当门罗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后,格里寄来一封信,可通篇都在谈小说,唯独不提作者本人。后来,冥冥之中再次相遇,都已经离婚的两个人最终走到了一起。这也许才是门罗真正想要的生活——自己熟悉的小镇,一个可以倾心相谈的人,心无旁骛,不受干扰地写作。
生活就是这样阴差阳错。门罗曾经尝试写长篇,没有成功;她给自己找了一间用来写作的办公室,可在里面什么也写不出来;温哥华的生活成为她笔下故事的背景,却从未真正沉浸其中;她认定,自己要写那些“奇特的边缘化的东西”,尽管这些作品不会被母亲喜欢,在家乡的小镇也不受欢迎——当地的报纸发表过一篇社论,批评门罗作品中刻薄内省的人生观和扭曲的人格。
人们对短篇小说似乎有某种偏见,嫌它格局太小,不足以体现作家的功力。所以,在宣布封笔几年后,“意外”地成为首位纯粹以短篇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时,门罗认为这是短篇小说的胜利。颁奖词简洁有力:艾丽丝·门罗:她是当代短篇小说大师。
很多人分析门罗作品里的隐喻和含义,讨论其所表现的女性困境、男女差异及两性关系的微妙与复杂。我倒觉得,作者只是在冷峻地描写那些不被重视的女人们的生活,以一个女性的视角和身份。
在《太多的欢乐》中,门罗写道:“要牢牢记住,男人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就把一切都丢到了脑后……而女人走出去的时候,却把房间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带在了身边。”《激情》里,特拉弗斯太太解释自己担心儿子不担心女儿的理由:“因为女人总是有内在的力量让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这样?男人倒不见得有呢。”——如今,过去了好些年,这依然是我们所面对的“亲爱的生活”。
冯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