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娘姆江曲从海拔3700多米的千年沙棘林蜿蜒而下,冰渣滚滚,流水潺潺,见证了50多年前的那一场烽火硝烟,记录着一代又一代高原戍边人的牺牲奉献。
在娘姆江曲中游,海拔3782米的金布山巍然屹立,吉布哨所隐身其间。
2020年1月1日,元旦佳节。这一天,吉布哨所陷入无限悲痛之中:一位挚爱她的边防英雄走了。这一天,娘姆江曲的水仿佛在哭泣,金布山的风仿佛在呐喊。
西藏山南军分区某边防团七连吉布哨所哨长欧阳叶,因患爆发性心肌炎,医治无效,来不及拥抱新年的第一缕阳光,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将30岁的生命定格在雪域、定格在哨位。
1月4日,团党委号召全团官兵向欧阳叶同志学习。
“就是爬,也要爬回哨所”
“医生,输完液我还得赶回哨所。”欧阳叶态度坚决。
2019年12月23日,因身体不适,欧阳叶下山前往营部卫生所治疗,医生劝他多休息,他却婉言谢绝。治疗结束,他第一时间回归战位。
那天,见欧阳叶回来,上等兵杨海兵颇为吃惊,“哨长,你咋回来了?哨所有我们在,你就安心养病吧!”“哨所的床睡着最踏实。”欧阳叶擦擦额头汗珠,“我这病不碍事。”
在战友眼中,欧阳叶的确称得上是“硬汉”。“寒冬里,他只穿一件保暖内衣加外套,晚上睡觉只盖一床被子。”士官胡元涛回忆说。
回归哨位,欧阳叶没有选择卧病在床,而是坚持观察执勤。病情稍有好转,他又带领战友修整哨所附近的塌方路面。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无情的病魔正加速侵蚀他的身体。
12月28日,欧阳叶再次下山治疗,和5天前一样,他执意返回哨所,不一样的是,那次回哨所的路特别漫长。在杨海兵的陪同下,两人整整走了4个小时。
从营部出发,通往吉布哨所的路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3公里的行程,训练有素的官兵平日里耗时不到1个小时,下山更快,只需30分钟。曾有两名守哨官兵比拼,下山一路狂奔,纪录是8分钟。欧阳叶虽不是纪录的创造者,爬坡上坎对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饭。
这条路欧阳叶太熟悉了,哪里有毒蛇,哪里是绝壁,哪里容易塌方……他都烂熟于胸。
穿行密林间,寒风吹落的枯叶铺满羊肠小道,美景依旧。可那天,他的双脚像是灌了铅一样,走5分钟便要停下来休息一次。杨海兵看着心疼,劝他返回营部休息,不料欧阳叶摆手拒绝,“就是爬,也要爬回哨所。”距离哨楼约300米的地方,欧阳叶实在走不动了,倚在一棵大树上直喘粗气。战友闻讯赶来,才将他搀扶回哨所。
那是欧阳叶生命中最后一次上哨,步步艰辛。
第二天,病情加重,欧阳叶不得不下山治疗。临行前,他再三叮嘱,“一定要把观察任务完成好,把哨所建设好。”安顿好一切,欧阳哨长一步三回头离开哨所。
让杨海兵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次竟是永别。
由于病情恶化,欧阳叶被一路送至拉萨西藏军区总医院。在乘车前往山南市的途中,饱受病痛折磨的欧阳叶拨通连队指导员杨作飞的电话,“等病好了,我还要回哨所。”电话这头,杨作飞顿时湿了眼眶。
欧阳叶离世,从四川广安老家赶来的妻子蒲玉洁含悲带泪、撕心裂肺,“你怎么连一句话都不给家人留下就走了!”
弥留之际,他的心在哨所。
“观察执勤就是战斗”
“我们是祖国的眼睛,观察执勤就是战斗。”翻看欧阳叶的笔记本,这16个字格外惹眼。
上哨之初,刚接触观察工作,欧阳叶是十足的门外汉。“笨人就用笨办法。”欧阳叶心一横,一有时间就对照地图背记各个观察目标位置、人员活动情况等信息,不到一周时间,他就啃下这块“硬骨头”。“他几乎每天都在挑灯夜战。”对于欧阳叶的吃苦劲儿,前任哨长耿小强赞赏有加。
发现哨所存有老哨长宋兴元绘制的一幅简要观察目标地图,里面标注着巡逻机航线、观察对象一日生活制度等信息,欧阳叶如获至宝,经过长期的观察积累整理,他又对简要地图进行优化升级。
坚守哨位,欧阳叶机警得像是逮老鼠的猫,从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2019年10月的一天,晚上11点左右,对面山头一道光一闪而过。见状,欧阳叶立即拿起夜视仪观察记录,凛冽寒风中,他一站就是1个多小时,全身冻得瑟瑟发抖,记录下详实信息。
哨所“隐身”于深山老林之中,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挡住观察视线,松树长在哨所上方约10米高的绝壁之上,欧阳叶提议砍掉,却被战友一把拉住,“太危险,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漏掉观察信息才最危险。”欧阳叶斩钉截铁地说。战友拗不过,只好用绳子一头绑在欧阳叶的腰间,一头死死拉住。经过欧阳叶一番“冒险”行动,大家再也不用为视线受阻发愁。
欧阳叶对自己狠,对战友也严。有一次,战士丁通在值班期间,一时疏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对面山头的直升飞机,一旁的欧阳叶赶紧拿起相机拍照取证。事后,他严厉批评了丁通,“我们身在哨所,就要24小时开启‘雷达’。”此后观察执勤,丁通再也没有犯迷糊。
自2018年1月上哨以来,欧阳叶记录的418条观察信息无一漏报错报,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欧阳叶在观察哨,我是一百个放心。”连长索朗群培说。
哨楼前,立着两块石头,欧阳叶在上面刻下“使命”“责任”。接过欧阳哨长的枪,苏万飞真正体会到这4个字的分量。
“哨长并没有离开,他只是累了”
1月1日噩耗传来,哨所沉默、山河呜咽。守哨战友怎么都不肯相信,他们依然保留着欧阳哨长的铺位,吃饭时摆着他的碗筷。“哨长并没有离开,他只是累了,休息了……”杨海兵至今难以接受哨长走了的现实。
同样无法释怀的还有丁通,去年9月退役的他亲切称呼欧阳叶为“欧哥”。1月3日晚,远在陕西咸阳西藏民族大学的丁通,得知欧阳叶去世的消息,彻夜未眠,他在朋友圈里@欧哥,“你不曾远去,永远在我心中……”
丁通忘不了,2018年4月,他初上哨所,山上的猴王带着小猴子觅食无果,见他端着土豆和香蕉,半人高的猴王突然跳出来,拦住去路,张牙舞爪,一副咬人状,惊出丁通一身冷汗,急忙大呼:“欧哥,救我!”闻声赶来的欧阳叶抄起铁锹,三两下就把猴王赶跑,成功为他解围。
丁通忘不了,作为北方人的他,喜欢吃面条,欧阳叶知道后,让家人从老家寄来特产“四川担担面”,并亲自为丁通下厨,一解嘴馋。在欧阳叶的指导下,不会做饭的丁通从焦糊的蒜苔炒肉,到凑合的酸辣土豆丝,再到美味的小鸡炖蘑菇,逐渐成为哨所的“大厨”。
丁通忘不了,去年他备战高考,欧阳叶每次回连队背物资,都会去图书室搜寻关于高考的书籍,塞进背囊。每到休息时间,欧阳叶就会督促他去学习,并帮他答疑解惑。最终,丁通以优异成绩被陕西咸阳的西藏民族大学录取,在该校同届的300名西藏部队考生中,名列第一。
哨所为家,欧阳叶早已把“家”刻进心里。通往哨所的山路,雨雪天时湿滑无比。休息时间,他就带领战友找石铺路。哨所少石,他便扩大搜索范围,路铺好后,哨所附近方圆1公里的石块,都被他“一网打尽”。
去年6月,连队到哨所的索道开通,由于地势限制,“收货终端”平台距离哨楼约100米,欧阳叶便主动担负起修路任务,历时1个多星期,铲断两把铁锹,双手磨出满把血泡,终于让“雪域快递”直达哨所。
在指导员杨作飞眼里,欧阳叶一刻也闲不下来。哨所只有一个水源点,水贵如油,只能勉强满足官兵生活所需。一到冬季枯水期,欧阳叶就会上山清污引水。
那是一条怎样的山路?一块近乎90度的石壁挡道,欧阳叶只得拉着攀登绳往上爬,石壁上长满青苔,踩在上面像抹了油似的,步步惊心。2011年,时任排长的旦增达瓦上山清理水源点,攀岩时手没有抓牢绳子,身子急剧下坠,幸亏挂在一棵直径约30厘米的松树上,才化险为夷。
“第一次上水源点归来,欧阳叶直呼‘太难了’。”耿小强回忆说,“可每次上水源点,都有他的身影……”说着说着,耿小强红了眼眶。
“我是军嫂,我能行”
越野车在茫茫雪野穿行,车有方向,车里的她却没有目标。
从欧阳叶去世的那一刻起,妻子蒲玉洁哭红了眼眶、哭干了泪水。离开西藏前,她要带着“丈夫”再看看雪域边防,看看他魂牵梦绕的哨所。
1月7日,从拉萨出发,一路向南。大雪初霁,雪山、冰湖、牦牛、经幡,一路美景,蒲玉洁根本无暇欣赏,斯人已去,世界仿佛变成了黑白色。
2014年至今,欧阳叶与蒲玉洁从相识相知相恋,到步入婚姻殿堂,两人一共只见了7次面。休假回家,欧阳叶讲得最多的是边关趣闻,智斗偷菜猴、巡逻赶野猪、抱着被子追太阳……
对于戍边的苦,欧阳叶却只字不提。蒲玉洁不知道的是,有一次巡逻,突遇山体塌方,脸盆大小的石头从欧阳叶身旁滚落,差点“光荣”。
2016年6月,蒲玉洁高原初体验,欧阳叶从贡嘎机场一路相伴。翻越海拔5025米的亚堆扎拉山时,蒲玉洁第一次见识了“六月飞雪”,因为高原反应严重,她甚至动过“向后转”的念头,好在欧阳叶这个“护花使者”悉心呵护,经过1天的路途颠簸,终于挨到目的地。
一路走来,蒲玉洁由“任性”转为“心疼”,一趟边防行一生边防情。
2017年年底,欧阳叶中士服役期满,家里人在四川广安为他找了一份较好的工作,劝他退役返乡,可他毅然申请留队。那一次妻子蒲玉洁坚决站在他的一边,她理解丈夫。
再闯“天路”,蒲玉洁选择了坚强。越野车蜿蜒而上,几个回头弯下来,蒲玉洁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陪同的干事送上氧气袋,她却摆手拒绝,“我是军嫂,我能行!”
汽车缓缓驶入七连营区,当看见连队官兵整齐列队、军礼致敬时,一路坚强的蒲玉洁抱着欧阳叶的遗像泣不成声。
上哨,蒲玉洁脚步匆匆,始终走在队伍的前面,她不敢在途中多停留片刻,因为驻足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欧阳叶负重攀行的身影。
“嫂子,你辛苦了!”一声“嫂子”,字字扎心。当守哨战友递上欧阳叶穿过的军装时,蒲玉洁一下子瘫坐在地,泪流满面。
在新建的索道旁,在厨房里,在哨楼上,蒲玉洁带着“欧阳叶”边走边看,嘴里喃喃自语:“欧阳叶,你看见了吗?”
在哨楼前,蒲玉洁特意用袋子装了一抔泥土。“我要将泥土洒在欧阳叶的坟头,让他时刻闻到哨所的气息。”蒲玉洁说。
告别哨所,官兵们自发列队,高唱《祖国不会忘记》,“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歌声和着娘姆江曲的水声、金布山的风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李国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