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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3月20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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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心

来自五湖四海的“单刀赴会”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朱娟娟 雷宇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03月20日   05 版)

    蓝色的医用手套,左手虎口、中指指尖的位置裂开了两道口子。在武昌医院内,53岁的志愿者老安戴着它,卸载、转运了一天物资,抬手发现,手套磨破了。

    在十几公里外的湖北大中中医院,连续值班26.5个小时后,32岁的刘晓会摘下手套,10个手指指尖泛白,皮肤翘了起来,有的还脱落了。虽然在医护一线工作了14个年头,但这是她第一次连值这么久的班。

    在黄鹤楼街一处隔离点,30岁的肖文谦全副武装,右手捏着探头,静心屏气,轻轻插入一位患者鼻孔,准备采集鼻咽拭子样本。患者心情烦躁,不愿配合。

    老安来自北京门头沟,刘晓会来自河南安阳,肖文谦来自河北沧州。与统一进驻的援汉医疗队不同,3人各自从家里出发,“单刀赴会”。他们拥有一个共同身份:外地援汉志愿者。

    千里进发武汉

    疫情暴发,武汉封城。怎样去武汉,一度成为摆在众多外地志愿者面前的难题。

    老安是北京两家公司的负责人。1月23日,封城令下,他觉得疫情比预想中严重。他捐出1万元给武汉市红十字会。1月31日,武汉许多患者住不进医院,医院物资紧缺,这天凌晨,他又补捐9万元。

    出钱只是一方面,老安更想去一线支援。2008年四川汶川特大地震,老安曾关闭公司,只身前往四川什邡待了一年半,援助当地恢复重建。他的经验是,在一线更方便查缺补漏,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提供更有效的帮助。这一次,老安也通过好几个渠道报名,可能因为不是专业医护人员,老安屡被婉拒。

    去不了武汉,老安曾通过朋友联系上北京门头沟区医院一位副院长,表示想去做志愿者,干啥都行。担心打电话被拒绝,老安与对方约好赶至办公室面谈,他花了一个小时,介绍自己在四川做志愿者的经验,表明诚意。门头沟区医院当时面临的抗疫压力在可承受范围内,婉拒了他的请求,但这位副院长记住了这个特殊的志愿者,还专门发了朋友圈表示敬意。

    肖文谦学的是护理、临床双专业,毕业后又考取了按摩师证书、影像医师、放射人员工作证、心理咨询师证,与父亲在河北省沧州市泊头经营一家私立医院,是医院的业务骨干。疫情暴发,他结合公开资料研究,认为只要做好防护,这个病不可怕。正月初一,他就想去武汉做志愿者。

    没有公立医院公派的资质,他开始在网上报名,也是屡遭婉拒,一度有些沮丧。

    互不相识的老安与肖文谦,并没有放弃想去武汉的计划,他们不约而同进入一些志愿者微信群。2月11日中午12时,一位沈阳的护士王玉新给肖文谦发来消息,有志愿者联系上了团襄阳市委,可以帮助联系武汉团组织,安排至隔离点。

    当天午饭间隙,肖文谦说了准备去武汉做志愿者的想法。家里五代学医,父亲经历过非典防治,一家人叮嘱他做好防护,算作默许。

    简单收拾个人物品,下午2点,肖文谦驾车出发了,后备箱里塞满了医用口罩、医用手套和消毒液。他先到山东济南接上志愿者赵宗岩,又开往河南信阳,接上赶到这里会合的王玉新、护士陈蕊蕊。几人星夜兼程,直奔武汉。

    他们最大的34岁,最小的26岁。高速路上空空荡荡,只有这束灯光在浓厚的夜色中一路疾驰。千里驱车,窗外空无一人,肖文谦一度想哭。

    2月12日凌晨2点,几个年轻人抵达这座被病毒围困的城市。武汉太需要医疗人员了,当天上午,他们接受了关于隔离、传染病相关知识的培训,下午投入工作。

    9天后,在北京焦灼不安的老安,也终于等到转机。微信群里有志愿者在网上看到,武昌医院正在招收搬运装卸工人。当天,老安填写报名表,写下志愿书,收到了院方开具的接收证明。

    2月25日上午9点,老安悄悄出发了。他接上其他3名小伙子,车子驶上高速,过了石家庄,儿子打来电话,一家人才知道他独自去了武汉。

    26日下午3点,车子按照导航抵达武昌医院。这是老安第一次来武汉,他的任务是协助总务科搬运物资。第二天早上8点,他上岗了。

    刘晓会自认“运气比较好”。原本,她在安阳市肿瘤医院工作,是优秀中青年干部后备护士长。2019年5月辞职考研,10月16日拿到了澳大利亚伍伦贡大学护理硕士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本来还有很多出国手续要办,但疫情当前,她准备到武汉当志愿者。2020年2月3日,她收到了来自团武昌区委的志愿者申请成功通知。

    没有到武汉的火车票,刘晓会买了一张2月5日安阳到岳阳的高铁票,计划提前一站在汉口站下车。上了列车,邻近的几节车厢只有她一名乘客。

    刘晓会找到列车长说明情况,请求提前下车到武汉做志愿者。列车长突然向她敬了个礼,他说,“谢谢你们,你们是最美的逆行者”。

    “你真的要去武汉?去武汉?”快到武汉时,车厢内打扫卫生的阿姨看向她,连续问了她两遍。

    下午3点51分,列车路过汉口站,就她一个人下车,往日熙熙攘攘的站台空荡荡的。一时间,她有些紧张,又多了几分使命感。

    团武昌区委帮忙联系了湖北大中中医院,院方安排车辆将她接到了指定宾馆,放好行李。在距离下车1个小时零9分后,她出现在大中中医院的护士岗位上。

    他们为何而来

    在武昌医院,老安搬运最多的是矿泉水、水果、牛奶等物资,以及医疗防护物品。有时,一卡车大米运过来,100斤一袋,老安与伙伴们肩扛手抱。常常是衣服上午汗湿、中午焐干,下午又汗湿了。

    在北京时,老安没做过体力活儿。在这儿,老安年长,却爱挑重活儿。总务科负责人张主任好几次提出,让他做稍微轻松点的,“他还偏不”。结果,仅仅两天后,老安累得腰酸背痛,2月28日下了班,他去附近药店买了副护腰带。

    做志愿者,老安考虑最多的,是怎样提供更有效的服务。医院现有的小推车每次只能转运货物一两百斤,费时费力。他自掏腰包6万元,联系购买了一台叉车,每次可以运货1.5吨,这辆叉车直接捐赠给了医院。

    刘晓会到达大中中医院时,正是武汉疫情暴发的高峰,医护人员紧缺。刘晓会不仅要承担病人的护理工作,还要肩负病区的保洁和后勤,打扫卫生、为病人送饭打水。医疗器械坏了,她自己想办法做简易维修处理。

    最危险的是给病人输液,防护镜会起雾,有病人已经输液好多天了,血管已经僵硬。刘晓会把防护面罩取下来,给他们扎针,最多的一天给38个人打针。连病人都会提醒她防止感染。

    神经绷得太紧了。一次,她晚上做噩梦,看到一只老鼠变成传言中带病毒的蝙蝠,咬了她的胳膊,吓醒了,一摸额头,满头大汗。

    人生走到第32个年头,刘晓会从一名中专生一路考出大专、本科文凭,现在又拿到了国外著名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书。她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惊喜和好运,都来自积累的努力与善良。辞职前,她在医院担任过党支部青年委员,还被评为安阳市优秀青年志愿者。疫情来了,她觉得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应该出一份力。

    肖文谦与赵宗岩、王玉新、陈蕊蕊被安排在武昌区一个确诊病例、密切接触者和疑似病例隔离点,隔离点设在黄鹤楼街一家酒店。他们负责98名隔离者的用药指导和血压体温等生理指标的检测、送饭等。一旦出现确诊病人,还要负责把病人送到定点医院。为节省防护服,常常七八个小时不吃不喝,一度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以上。

    上学时,肖文谦曾四赴保定山区义务支教。参加工作后,父亲每月带他下乡,为困难户上门看病、免费赠药。在家乡,他常听到人们讲起祖父、曾祖父治病救人的故事。现在,他也成为一名医生,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他想通过实际行动,得到家族和乡亲们的认可。

    他调侃自己“专治辛苦”的秘诀:每天下班后回到住处,静坐半个小时。

    “老安第一天报到时就说,到了医院就是医院的兵。”武昌医院总务科张主任说。来医院20多天了,老安没休息过一天,活儿来了,总是快速起身、拿起手套就冲到前面。搬运闲暇,看到院里有垃圾,他上前打扫;得知门诊室墙壁年久失修,他下班后重新粉刷。

    老安学的是规划与工民建筑专业。前些天,医院一栋办公用楼楼顶需要临时加建板房,院方请他上去帮忙看看。

    因为要路过隔离病区,这是老安第一次穿防护服,戴护目镜、面屏、两层口罩。“穿上特别闷,衣服很快汗湿了。”他爬上楼顶,仔细察看,帮助提出专业意见。随后,他又记挂起医院每天长时间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

    “不如给大家买点速干衣、运动鞋。”他在网上货比三家,挑选了品牌产品,请厂家发来样品,亲自检查质量是否过硬,再发货送给全院1100多位医护人员。

    12年前,在什邡做志愿服务时,老安做的最坏的打算是“把命留在那儿”。这一次,同样是国难。“一旦底线设置在这儿,一切困难就不再是困难。如果怕,是没法坚持的”。

    来武昌医院前,老安在志愿书里写下:我志愿申请加入抗疫工作,不计报酬,不计生死,与武汉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比起公司董事长的身份,老安更看重自己是一名志愿者。这次疫情,他再次觉得,大难面前,出现在大家身边,更能传递中国人之间的友爱、力量与团结。他也看到,一些企业家或挣点噱头,或干脆沉默,这让他很是不屑,“不会与他们为伍”。

    温暖遗憾与百感交集的时光

    2月15日,大中中医院患者情况好转之后,刘晓会申请去雷神山医院工作。她觉得自己有多年的护理经验,又是党员,就要去最前线。最终,她被调至肖文谦所在的武昌区黄鹤楼街隔离酒店,继续承担护士志愿者工作。

    有一位刚过40岁的男士,是个业余歌手。刘晓会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他时,他说句话喘半天,非常费力。这两天,他被转到了隔离点。刘晓会去看他,他能自己洗衣服了,还在屋里唱了一首《大江大河大武汉》送给她。刘晓会很高兴,“他的肺功能渐渐好转恢复了”。

    也有让人伤心、难过的时候。

    在医院时,刘晓会护理过70多岁的开封人陈婆婆。一天,刘晓会值晚班,陈婆婆叫住她,请求帮忙打一盆热水。原来,陈婆婆在家时一直有睡前泡脚的习惯。

    刘晓会没能找到盆,只找到两个垃圾桶,反复冲洗干净,消毒3遍,又找来干净塑料袋套上,再去接上热水端到病床前,搀扶陈婆婆泡脚,婆婆拉着她直道谢。

    几天前,大中中医院一位护士发来一条悲伤的消息,陈婆婆离开了人世。刘晓会难过得哭了一场。

    25岁的小玥是武汉人,也曾是大中中医院的志愿者。每次排班都和刘晓会同组。从医院撤离后,她们约好,等疫情过去同游武汉、吃小吃。没想到,小玥回家隔离后查出肺部感染,成为疑似病例。这次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姐妹,刘晓会又悄悄哭了一场。

    肖文谦一度为病人不配合取鼻咽拭子样本头疼。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他们都不会与家人提起,选择在团队内部交流。一是不想让家人担心,二是彼此提醒相互鼓励。

    有的病人无端发脾气。后来,他就多了理解——这些被隔离人员,承受的不只是生理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心理的压力。他们中,有的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楚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在两三天里,从一个健康人成为病人甚至猝然离世。

    “遇到事儿不能简单地看对与错,首先得稳住自己的情绪,分析背后的原因。医护人员情绪上稍微露出一点紧张的表现,就可能让患者自身的心理负担加重。”肖文谦尽量多做事,才觉得安心一些。

    有一次值完班回到住处,有小伙伴通知他,有人在楼下踢他停在路边的车,边踢还边骂骂咧咧。肖文谦赶紧下楼,踢车的人走远了,他顿了顿,没追上去。“这个时候,全体武汉人都不容易”。

    老安则执着地认为,“做志愿服务必须帮忙不添乱”。为了尽量少占用医院资源,出发前,老安自备了500个口罩,还为自己和搭车的3个小伙子买了保险。到武汉后,老安坚持认为应该自己付吃住费用。3个年轻人觉得有些压力,而且医院已经安排好了食宿,大家一度为此产生了一点不愉快。

    刘晓会也有自己遗憾的地方。

    前两天,刘晓会收到留学机构通知,要求办理签证,准备8月到学校报到。因为武汉封城,她无法回到安阳办理手续。亲人觉得她把自己最重要的事给耽误了。

    眼下,刘晓会有些着急,希望早点去学习早点毕业;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疫情面前,救人肯定是更重要的。如果延迟上学,她还得多交几千元的费用。在老家,刘晓会原本接下一个小门面卖鞋,房东打来电话催房租,一个月750元,不开业也得交房租。

    那天,刘晓会在微信朋友圈写道:从来不会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标,只有活出真性情才不会虚度人生,活就要活出人生的宽度和精彩。

    “人一辈子都难遇见这么大的事儿”

    刘晓会更愿意说说收获——出发之初帮忙找车和寄口罩的陌生人;出院前送她水果并留言疫情结束后请她吃饭的霍大姐;在情人节送她巧克力的暖心病人;特意跑到超市给她买汤圆的杨大哥……

    “一切辛苦、一切付出都值了,孩子的笑容会让人很欣慰、开心。”2月25日晚上,肖文谦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配图是一个手工做的小老鼠吉祥物,和一幅“白衣天使辛苦啦”的画。

    这是当天解除隔离的一个5岁女孩送给肖文谦的礼物,感谢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这天,他所在的隔离点,有16人解除隔离回家。

    让人温暖的事太多。

    肖文谦开过来的车子,每天要转运物资、取餐,有一天胎压灯亮了,一个轮胎气不足,特殊时期不知道到哪里去修。团队内一位志愿者认识一个武汉人,对方在完成自己的执勤任务后,夜里10点多从十几公里外赶来,帮忙修好。

    来做志愿者,刘晓会是瞒着家人报的名。出发前,爸爸为了表示反对,两天没吃饭。妈妈和哥哥送她去车站。哥哥掏出一叠钱塞给她,刘晓会不要,哥哥说了句“这一去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给你”,突然就哽咽了。妈妈的泪滴滑下脸庞。

    刘晓会赶紧挤出个笑脸,赶他们回去,一边朝他们大喊放心,一边狠心扭头进站。他们不知道,转过身的那一刻,刘晓会也哭了。

    有作家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连日来,刘晓会越发体验到,生命真是太脆弱。疫情结束后,她最想做的事,是回去陪陪孩子和父母,带他们出去玩一圈。

    每天,肖文谦下班后,爱人都会跟他打视频电话。他还是很想念她,想念家里那对6岁的龙凤胎。

    平时在住地,几个小伙伴儿在一起时格外“默契”——大家不提“想家”,而是换作嬉闹、相互活跃气氛。

    毕竟出来30多天了,这两天,一些援汉医疗队开始踏上归途。因为想家,肖文谦发现,自己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又赶紧调整,提醒自己要善始善终,越到最后越不能松了弦。

    2017年的时候,肖文谦和家人在武汉玩过几天。或许是一种缘分,当年他们住的酒店,就在现在的住地斜对面。记忆中的街市与现在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2月26日晚上,他和同伴开车出去拉物资,路过武汉长江大桥时,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华灯初上,大桥依旧气势磅礴。江边城市的霓虹灯依旧闪烁,让人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力量和底气。“这么美的景,这么美的城。一切都会变好的”。

    等疫情结束,他希望能在武汉赏赏樱花,拍些照片带回去,作为礼物。他还想去长江畔坐一会儿,吹吹风,晒晒太阳,看看江水,放空自己。

    回去之后,隔离期里,他打算调整生活作息,让自己的生物钟回归正常。

    “人一辈子都难遇见这么大的事儿。”几个小伙伴儿约好了,生死关头一起过来的战友,不管怎么样,以后要每年聚一次。

    刘晓会是个马拉松爱好者,拥有7块奖牌。下班后,她在住处原地跑5公里,每周4次,跑得大汗淋漓。“跑了这么多年马拉松,这次终于派上用场了。”她认为,自己至今身体状况良好,得益于此前积累下的强大免疫力。

    老安平时也热爱运动,是羽毛球爱好者。在他看来,志愿者似乎人人都能做,但其实各方面又有较高要求,除了好身体,一腔热血,更要发挥智慧,最好拥有多项专业技能,提高服务效率,也要有一定经济基础,不给服务对象添麻烦。

    3月11日,是老安来到武昌医院的第15天。忙完一天的活儿,手机微信群里,有一则武昌医院医护人员从次日开始轮休的消息。他仔细看了好几遍,“这意味着曙光就在前面了”。

    这天晚上,老安第一次翻来覆去睡不着,0点43分,他写下一首七律《志愿抗疫》:“庚子楚疫传噩耗,独骑千里赴国殇。武医战损募悍将,协理总务处粮帮。志愿效国遣力智,斩除疫魔誓言当。四月樱花长江畔,重复繁华旌旗张!”

    他打算坚持到抗疫结束武汉重新开城的这天。他不打算等来鲜花或勋章,他要“轻轻地走”,就像,悄悄地来。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朱娟娟 雷宇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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