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天跌跌撞撞来了,但似乎在武汉扑了个空。我所在的城市,与武汉处于同一纬度,我们这里,春风由硬而软,吹着嫩芽落山川。人们早早就探头露脑,在新绿的草坪上搭起帐篷,在河道旁抛下鱼竿,急急地吃着春菜,唯恐赶不上这一季的新鲜。
而武汉的春天,无知无觉。一位武汉市民从大年初五开始住院,前几天结束隔离,她说“感觉自己错过了整个春天”。
因为工作关系,我与许多武汉普通市民通过电话联系,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遭遇了新冠病毒的攻击,听筒那一端,声音像袅袅的茶水的热气,若隐若无。
他们当中,有的一家8口感染,11个月大的婴儿无人照料,幸得志愿者协助;一位护士感染了,治愈后又立刻回到工作岗位;一位26岁的女孩为照顾外婆,从收治轻症患者的方舱医院转到住满重症病人的火神山医院;有人因为做志愿者而感染,有人家中亲人去世,有人是钟南山口中最先感染的14位医护人员之一……每采访一位当事人,我总会问一个相同的问题:你的病房有窗户吗,能看到外面的景色吗?
通过他们的眼睛,能看到一个寂寥的武汉。火神山医院的窗户外是走廊,白茫茫一片,要走出去才能看到外部世界,工地仍在施工,人们穿着白色的防护服进进出出,像科幻片的画面。闹市区的定点医院外也看不到过多颜色,有的人成日盯着楼梯上“住院部”几个深红色的字发呆。
2月15日,武汉迎来了2020年的第一场雪。一段武汉长江大桥的航拍视频里,夜晚,三辆救护车排成线从桥上驶过,蓝红色的车灯闪烁,周围没有一辆车。楼体的装饰灯清冷地亮着,打出“武汉加油”几个字,那是真正寒冷的冬夜。
小区缓缓“退化”成古代世界的模样——竹栏木栅划归地界,进城门要对暗号,健康码是通行文书,体温成了度牒。农村则是一幅景象,血红的横幅震慑村民,村口的关卡断了出路,别想再去山上捡柴。
我的城市距武汉700公里,绿色率先抵达。白玉兰朝天伸出手,我们向商场的保安撸起衣袖。春天在大地的暖气管里添了暖意,武汉的温度是一点点上升的。2月末,早樱已经埋伏在拐角,采访对象们在3月陆续离开医院,转到隔离点。有的酒店隔离点有整面墙的窗户,能让人直直地看着四季交替;有的隔离点有阳台,猫叫声传来,有人在给它喂饭。
春夜里,城市远远近近的群楼,有细长的方块,有高胖的方块,镶嵌着或白或黄的小小亮光,亮光也都是方块,方块里偶尔传出戏曲声,也不像平日那样惹人厌烦,反倒添了人情味和烟火气。
夜晚的风从窗口互相交换着进出,能感觉到春天隐约踩着步点来了。照顾婴儿的志愿者给隔离中的母亲拍摄樱花图,“开得好,有红的,有绿的。”隔着屏幕,她羡慕得很,“要是在外面,能看到这番景象。”
田野层层叠叠规则的绿色像薄底的意式披萨,油菜花开满地,土豆和水稻已经种下,春耕如期进行,很多未知在等待钻出地面。
火神山女孩走出医院时,气温已经很高了,她穿着军大衣有些恍惚,对真实的季节缺乏感知,过去两个多月的经历在她脑中时近时远。担心错过春天的女人在隔离点望着窗外,8口人在家中等着她,“看能不能抓住春天的尾巴”,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出门,怕别人嫌弃曾经的病人。
3月中旬,武汉东湖樱花园的樱花盛开,如云如雾,向援鄂的医护人员免费开放。花先替人表达了谢意。
一位记者在描写灾难的书里写道,那些在战区和灾区工作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后,就会习得一种从事件中抽离出来的本领。这是一种职业需要:如果轻易就被这种死亡和痛苦的景象压垮,没有哪个医生、救援人员或记者能干好自己的工作。获得这种本领的诀窍在于收起同情心,不要把每个人的悲剧当成自己的悲剧。
我们很多人都习得了这样的本领,人都说春天还会来,但我们心里还是不免凄苦。
春日渐深,一场雨过后,饱和度增加。清明节,一个武汉女孩在封城后第一次走上街头,上午10点,默哀的汽笛声准时响起,女孩边跑边哭,泣不成声,手机里的画面跟着恍恍惚惚。3分钟后,红灯变绿灯,“城市死了又生”。女孩说,但人不能。
春天其实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总隐隐让人觉得似有大事发生。日光正暖,但愿人们不再错过春天。
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