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最“艺术”的一句话,是从一位保安口中说出的。有一次去博物馆,对着某个展厅里散落于地的迪斯科球,歪置的镜面和七七八八的杂物,我的想象力竟莫名被松开了缰绳,脚步失去了走马观花的勇气,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脑洞”大开。可是那件作品的《无题》之名又让我陷入深深的不确定,于是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它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旁边的保安大概是见惯了它的这份魔力,他先是耐心地询问我的解读,然后精辟地总结道:这就是现代艺术,你认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当然,前提是它能让你停下来。
文学世界中,卡尔维诺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式的人物。大家都会被他那本《看不见的城市》所吸引,跟随他笔下的马可·波罗游历55个如梦似幻的虚拟城市。可是每每沿着那设计精巧的故事迷宫走出后,又会处于若有所思与若有所失同步存在的分裂状态。
因为它们不像传统的寓言一般,只能指向同一个寓意,而是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多面体,“几乎在所有的地方都有结语,它们是沿着所有的棱写成的”,没有人能公然宣称拥有打开《看不见的城市》所有秘密的钥匙。不过最近我发现,卡尔维诺的另一本“城市小说”《马可瓦尔多》,几乎是他无意中备好的一把“官方”钥匙。它与《看不见的城市》遥相呼应,形成了有关城市生活的一组文学对照记。
如同蒲松龄笔下的婴宁和周星驰扮演的零零发,马可瓦尔多是一个有些荒诞、充满奇想的主人公。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城市小工,他却“有着一双不是很适合城市生活的眼睛”:标志牌、霓虹灯、宣传画这些旨在吸引人目光的城市标配,往往难入他的法眼。而花坛边偶然长出的蘑菇会让他日夜惦念,街道上方成群迁徙的丘鹬只有他能发现,人行道上被碾扁的无花果皮会被他视为思考对象。
从这些设计中,你也许已然发现其中端倪:作者对主人公的古怪“人设”,是与城市生活的主题密不可分的。在个人与城市的力量对比中,后者的优势几乎是压倒性的。于是每个居民很容易沉浸在城市运转的逻辑之中,一切都好像变得理所当然。而卡尔维诺的野心之一,正是用一名小小居民的荒诞去解构城市生活的“寻常”。
在《马可瓦尔多逛超市》中,生活拮据的主人公带着家人去超市里散步。他们学着旁人的模样,假装把购物车装满,任由自己的消费欲望肆意流淌。可是这不过是虚假的消费狂欢,超市关门之前,他们还要悄悄地把商品放回货架。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安排,是对城市与欲望的寓言性揭示:夜幕降临之后,城市让生产者变身消费者。马可瓦尔多一家人的疯狂行为,又何尝不是城市浮华、功利一面的无情映射?还记得马可·波罗口中那座名叫阿纳斯塔利亚的城市吗?那里充满了玛瑙、石华和绿玉髓等上好货品,你如果愿意每天8个小时切割它们,“你的辛苦就会为欲望塑造出形态,而你的欲望也会为你的劳动塑造出形态”。
解构现实之后,谋求一种理想的城市生活之道,也是卡尔维诺孜孜以求的目标。《看不见的城市》中,有一座神奇的珍茹德之城。在那里,是观看者的心情赋予这座城市形状。你若是吹着口哨昂首前行,看到的就是窗台、飘动的窗帘和喷泉;若你选择埋首走路,目光所及就全是水沟、下水道口、鱼鳞和废纸。马可瓦尔多的反差之处正在于,即便生活重负给了他一万个理由选择低头,他仍会做个走路时鼻子朝天的人,仿佛随时要从庸常的城市生活中脱身起飞。
他受不了家里那低矮潮湿的地下室生活,于是夹着枕头,跑到广场公园的长椅上与绿荫、麻雀和星空同眠。他担心食物里埋藏的种种安全隐患,便到离沥青马路最远的溪流捕鱼,期待为家人提供未经污染的食物。伴随着马可瓦尔多时而无厘头,时而纤巧轻盈的思绪,我也逐渐忘却了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和刻板陈规,仿佛沉浸在一场久违的童话梦想之中。不过,“狡猾”的卡尔维诺永远不会让梦幻实现得那么痛快。
在你以为马上要升至高峰的时候,现实的冷水会猝不及防地袭来:广场上的长椅根本不是想象中那般清爽安逸,情侣的争吵、焊枪的尖叫、垃圾车翻腾出的恶臭分分钟打破所有人的浪漫想象;鱼篓被装满的窃喜不过三秒,看守人便悄然而至,逼得马可瓦尔多不得不放走那些活蹦乱跳的丁桂鱼……他每每试图通过起飞超越现实,又频频被生活的逻辑无情击落。
此时,我再次陷入了博物馆中的艺术观看迷思:卡尔维诺究竟要说什么呢?如果起飞的努力终将是西西弗斯式的无用功,那么在与城市的相处之道中,是否只剩绝对的适应与顺从?
对此,卡尔维诺的答案更像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他让马可瓦尔多自由穿梭于现实主义与绝对梦幻之间,却从未让两个平行空间正面碰撞。因为他知道,那些柔软、轻盈的成分总是脆弱而宝贵的。于是,现实中的“翻车”对马可瓦尔多毫无影响,五年四季轮转之后,他依旧能够乐呵呵地践行着自己的奇思妙想。
这一点尤为难得,却正是卡尔维诺想提醒读者的:面对城市的条条框框,不要全盘接受,麻木地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要保持“持久的警惕”,辨别那些柔软、无用的成分,给予它们充分的空间,拥有随时“起飞”的能力。
正如小说最后的情节所隐喻的:在黑黢黢的森林和白皑皑的雪地交界的地方,有一道线。白色小野兔在这头,狼在线那头。那只纯真的兔子在虎狼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可是作者仍选择了一个温暖明亮的结局:饿狼扑了空,兔子挠挠耳朵,消失在浩瀚白雪之中。
任冠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