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不缺乏爱情的光泽,但年轻人总是爱情的主角,在罗曼蒂克的想象中,爱情神话为青年建构,而那些退休的人、社会上被遮蔽的人,却被遗忘在生活的角落。有感于此,日本作家村上龙决定为被遮蔽的人发声。
在新书《永远不要说你老了》后记中,村上龙写道:“主角们都过了人生的中点,是设法‘重新出发’的中高龄者,而且必须是‘一般的人们’。体力渐渐衰弱,经济上也不是全无后顾之忧,而且有时候必须意识到年老。这种人该怎么存活于这个难以生活的时代才好呢?这个问题即是本作的核心。”
《永远不要说你老了》收录了5个中篇,主人公都是过了人生“中点”的人。其中《婚姻介绍所》讲的是年长女性频繁相亲,在一次次试错中体验爱情、性别与亲密关系;《再做一次翱翔天际的梦》和《旅行照护员》,主人公都遭遇了裁员。在《露营车》里,主人公是一个接受优退的中产阶级,可以靠退职金、存款和养老金过活,他的心愿就是和妻子来一次露营车长途旅行;《丧犬之痛》则是爱狗人士的相遇,讲的既是婚姻危机与个人孤独,也是一代人在日本泡沫经济后的心态。
熟悉村上龙的读者知道,村上龙过去更常书写的是叛逆不羁的年轻人。比如《69》里沉醉于摇滚与游行的嬉皮士、《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里放纵的青年,以及《共生虫》里的辍学少年。但在《永远不要说你老了》中,村上龙看见的是那些与衰老、平庸步步周旋的年长者。
村上龙找到他们的共性,就是对亲密关系的渴望,换言之,人人谈论爱的年代,爱却更加稀缺了。现代社会不缺乏交际、酒会、歌舞和一夜情,但缺乏爱,他们不确定对方看上自己是出于喜欢还是肉体需要,也担心激情速朽,过后是漫长的难过。对于年长者,这样的担心更多一层,那就是衰老的遗憾,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但无能为力。
在第一篇《婚姻介绍所》中,村上龙就写到了一个年长女人相亲遇到的种种困惑。主人公志津子54岁时离婚了,她多年没有性爱体验,渴望重获真爱,但遇到了一个个只是觊觎自己肉体和财富的男人。志津子被一次次男性的眼光打量,也在相亲中深刻意识到爱的难得,但她并没有放弃寻觅,而是继续微笑面对第二天的阳光。《婚姻介绍所》通篇保持一种轻快的基调,就像一个人,笑着把悲伤的事说出来。
如果说《婚姻介绍所》关注的是退休女性的性与爱,小说《可口的水》就讲到了失业危机。主人公因藤茂雄54岁,遭遇了出版社裁员。他是个失败的小说家,持续参加文学奖,却只有一次进入最终评选,人到中年放弃了作家梦,心里依旧有不甘。他把自己做过的梦都写在一个日记本上,那个日记本的名字是:再做一次翱翔天际的梦。
可是,他还能实现梦想吗?因藤已经不抱希望了,失业之后,他成了游民,与一个叫福田的神秘男人结识。福田是社会边缘人的象征,他生活在大城市里阴暗狭窄的角落,身体不佳,拖欠房租,即便死了也不会引起多少关注。让人困惑的是,福田住在贫民聚集的旅馆,却不领社会救助,他有一个住在富人区的母亲,却迟迟不与母亲相见。直到临死之前,福田才坦白了自己的经历,而他最后的一个心愿,仅仅是再见母亲一面。
福田是不幸的,但村上龙还是温柔地写道,即便在这样糟糕的处境下,福田也遇到了善良的因藤,还有帮助他的热心人,还有做梦的念头。只要有这些,生活就还不算太糟,我们仍可顽强走下去。《可口的水》是献给平凡人的小说,这里没有奇迹,没有神话,有的是老年人疲惫的塑壳,和他们隐藏在心中的渺小愿望。
村上龙的写作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在日本的“后泡沫时代”,“低欲望社会”成为常常被提到的词,简而言之,就是有学者认为,这一代日本青年丧失了物欲和成功欲,缺乏干劲儿和梦想。这种说法能解释一部分日本社会的现象,但在它的流行过程中,也遮蔽了日本社会的复杂性。
村上龙在小说里写到的,其实是被“低欲望表述”忽略的人,他们从泡沫经济时代走到今天,看起来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了,但实际上,他们内心仍有微小而不灭的火,仍然怀揣欲望,想做一些如果不做就会后悔的事。村上龙聚焦的是现代人的普遍困境,关于孤独,关于亲密关系,大城市里的人们,一天天被热闹包围,一天天又禁锢在无聊与平庸之中,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如今都付笑谈中。
在日本,老龄化已经是不可忽视的主要问题。上世纪80年代末经济危机后,日本创作者把笔触更多对准都市里的年长者,安藤樱主演的《0.5毫米》是其中的优秀作品。在那部电影中,安藤樱饰演的角色闯入了4个老人的生活,他们各有各的怪癖,孤独寡居。因为衰老,他们被视作负担;亲人能给予物质上的补偿,却疏于修缮老人心中荒芜败落的花园。于是老人们尝试做怪异的事,希望有人注意,宽慰自己——“我还有苟活于世的存在感”。
村上龙写《永远不要说你老了》,让我想起《0.5毫米》的一段话:“被逼到极限的人,他的光芒就超越了极限,会作为一个自我存在而觉醒。那能让他拥有移山的力量,山就是每个人的心灵,或许只能移动0.5毫米,但这些几毫米聚集起来,朝同一方向移动时,就是革命的开端。”
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