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个历久弥新的主题,年少时的回忆仿如一个即便不去擦拭依然锃亮的容器。当年少回忆与乡愁产生情感交集,这个没有具体形状的容器便成为光源。其光并不耀眼,只是丝丝缕缕的散发。这些光聚集得多了,便有了鲜明可感的暖意。
盛慧的散文集《外婆家》给人带来的阅读感受正是如此。
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有着明确的东西南北,精神意义上的故乡则广袤无垠。在作家眼里,故乡是矛盾的结合体,它既小也大。通常来讲,随着人的长大,小时候以之为大的房子、院子、书林、池塘乃至整个故乡皆会逐渐变小。见识过大千世界之后转身回望故乡,故乡只是版图里的一个点,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当作家提笔书写故乡、故人、故事时,情感愈发真挚笔触越发深邃时,故乡又大到可以等同于整个世界。
好吃懒做贪睡的小猪伢,在没了生计之后,开始变卖房子里的木梁。卖完木梁之后就到处蹭饭,近乎乞讨。有老人躺床上抽烟点燃棉絮,火势太大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敢进去救人,小猪伢刚好经过,冲了进去把老人背出,左边的脸被火苗舔过烧焦。
舅舅的赌博、舅妈的势利、外婆的低落、外公的无奈……都深深印刻在少年的心里。瓢泼大雨的夜里,如两叶浮萍的外公和外婆强大的求生意志,外公和外婆不舍不弃的生死相依,让少年在很久以后想起时依然止不住地悲伤,无法释怀。
正与邪、善良与丑陋、喜与悲,都在这里无声地上演着,或彼此较量,或互相混杂。这片土地见证了少年的恐惧、忧伤,护佑了少年的蜕变与成长。或亲人,或非亲人,把这些普通人写进自己的生命里,是真诚的倾诉,是真挚的想念。
故乡是成长的根据地,走得越远,越显示出它的独一无二,再寻常的故事与再普通的故人皆无可替代。
在平淡朴实的叙事中,这部作品不时出现的比喻如闪烁的一道道光,给人带来惊喜。惊喜之后,不禁对位于江南水乡的这个小村庄心生好奇。
“早晨如同苹果般清脆,下午如同水蜜桃般慵懒,而黄昏就像柑橘一样温馨了。”如此说来,夜晚一定如同樱桃般甘甜。在故乡的夜里入睡,梦怕也是和樱桃的滋味一样美好的吧。夜晚降临,盛慧接着写道:“它的漆黑是甘美的漆黑,如同埋在野麦地里的荸荠。它的静谧是圣洁的静谧,如同羊齿草上的露水。”同为乡村少年的他和我,所想竟有些相似。
“跟我关系最好的是苦楝树,因为它和我一样瘦小,因为它会送我一些果实,虽然不能吃,但能用弹弓来弹鸟。”村西小树林里住着少年的许多好朋友,榆钱树也是其中一个。榆钱花甜丝丝的可以吃,榆钱叶可以吹出清亮的口哨。何为朋友?朋友就是不存私心地对自己好的人。人如此,树亦如此。即便是流露出些许凄惶心绪的比喻,于多年以后的情景再现,也是多少有些亲切感的。
这些比喻凝聚升华成一种强烈的直觉:身在故乡的那段时光多么悠久,悠久得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些往事多么美好,美好得好像置身乐园。即便回不去了,只要想起那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心中的喜悦也是无法言喻的。那种浸入感、舒适感、愉悦感,普天之外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够给予。
对读者来讲,《外婆家》最有吸引力的是它无处不在的画面感。那些趣味横生的画面,令人多少次从心底里荡漾出笑声。腊月的最后几天家里买了30块方糕,少年偷吃了8块,既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看到户口簿上的“次子”二字,念及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的处境,便以为自己是所谓的“次品”。为了不跟外祖母去参加小礼拜,他躲在阁楼或香椿树上装作没听见。放假时跑到教室里靠北墙第三排的位置上坐,那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的座位。
趁外婆午睡打呼噜时,偷偷起身去厨房偷吃猪油渣。在外公家待几天时他总会去巷口的面包店,只为了闻面包的香味,“只要闻一闻,我就觉得很愉快、很满足,就会觉得世界无比美好。”少年的一颗心想要的从来都不多,甚至只要得到一点点,便觉得生活顿生无穷的希望。
这部转身回望故乡的散文集,是一心一意对少年时光的追记与还原。惹人发笑的稚气、淘气、傻气,不知落脚于何处的冒险精神,已现出端倪却远未成形的蓬勃英气,都不难在其中找到影子。当初的乡村少年,无疑是故乡的一部分。故乡若无宽广的胸襟,怎能包容少年的随意狂奔、快意狂笑、肆意狂哭?
我掩卷回想,听到了许多声音。如偷偷跑去外婆家路上遇到的大雨、和白皮小头鬼在外过夜燃烧芦苇时的噼噼啪啪、除夕夜煤炉里的水烧开时的呜呜呜呜。甚至闻到了各样的味道。村庄虽小,确是五彩缤纷的生命场,是存留温度和热情的特殊之地。
盛慧笔下的村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宁静。当村庄被隆重邀请郑重地走进文字里,它的各种声响仿佛被宁静稀释直至消失。又像正在播放的电影突然按下暂停键,一切归于空寂,观众与荧幕只剩无言的对视。
“我走了,这一生离故乡越来越远,可是不管我走多远,我依然听见故乡的房子在风中歌唱。”歌唱的何止是房子?是故乡大地上天空下的一切。歌唱即呼唤,盛慧心曲的弹奏便是回应,回应的物证便是饱蕴真情实感的《外婆家》。
张家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