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少爷原是楚平王之后,将军景阳之少子。我有这一身占星侯气的本领,也是由于少时伴他读书的缘故。少爷自幼病弱,身长仅有四尺,将衣饰层层叠叠地穿戴好时,就像个纤巧的偶人,连不苟言笑的将军也要流露爱怜之意。这样的少爷自然不便学习射御之术,但或许也正因如此,终日仰头视人,渐渐地对天上星星发生了兴趣,所读之书便不限于诗书礼乐,更涉及天文历算者,请的老师即是甘公、唐公的后人。”
老人的手蜷缩如猴爪,力气却是不小。又有一条鱼儿被甩到草地上,背脊闪着薄薄的青光。
“少爷虽然先天不足,却有一颗玲珑心。往往当老师还在摆弄算筹,他便已将结果默算完毕了。大概是因为身心皆与常人有异,加上身边人的溺爱,少爷原本个性乖僻,喜怒无常,即使亲炙的老师也不会被他特别礼待,愚钝的我就更不必说了。不过,在他十岁左右,有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少爷的性情,甚至他往后一生的道路。”
“那是正月立春不久,黄昏时便可见到北斗的长柄,将那东方苍龙的犄角悠悠牵出。少爷嫌城中灯火太亮,命我偷偷带他去城外的缓坡上玩耍。那儿的风景的确赏心悦目,晴朗少云时,仰望则碧空一片澄净,繁星密如砂砾,浮沉其中;俯视则有细草微风,江水深若玄玉。这样的夜晚,少爷不再与我玩闹,而是昂着头,专注地凝望天空。我看了不久就觉得无聊起来,不小心睡着了。惊醒时,却发现少爷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身着青衫的少年,衣裳之华丽竟更胜过少爷。只是他的面容现在想起来十分模糊,像是被一团云气围绕似的。之后这一个月,少爷命我每晚都要带他出门,不许被其他人发现,并有黄金珍珠作赏。我虽然提心吊胆,但因为是少爷的吩咐,自然愿意照办,并不全是为了赏赐。几日过去,少爷竟变得文质彬彬,颇有少年君子风度,再不是原先贪玩任性的小孩模样了。少爷的变化,众人都看在眼里,但因为是往好的方面发展,所以即使觉得有些奇怪,也不去认真追究。”
“您家少爷的变化,肯定和这青衫少年有关了。”
“的确如此。我原只当是哪家少爷和我家这位同有观星的喜好呢。他们最后见面的夜晚,少爷先让我待在原地,无论如何等他回来才能离开。那青衫少年伸手一点,二人竟瞬间化为两只翠鸟,隐入云中去了!我又惊又怕,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终于回来,拱手作别了。”
“回家路上,少爷终于告诉我,青衫少年原是天上岁星所化,十二年一周天,如今刚好来到楚国的分野。少爷原本自恃聪敏,便向他炫示自己占侯吉凶的神通。直到青衫少年开口,才知自己所知不过蜉蝣之于天地,朝露之于沧海。有了这段奇遇,少爷便更加用功读书、向老师请益,只是关心的不是对祸福的预测,而是星群本身了。之后更成为楚国最年轻的太史,不仅重新校补星经,还参与改订历法,所推朔闰比原先更加准确。”
“少爷有这番建树,本应为他高兴,只是不光是我,众人亦愈发觉得与他疏离了。天如鸡卵,地如中黄,我们在他看来又是什么不足道的尘埃呢?不久后,为了观览周室旧藏,他远赴王城,作了周王的史官。没想到的是,将军夫人接连收到少爷寄回的家书,里面谈到中国的山川,凋敝的建筑,古老的礼乐,还有他所怀念的故乡的草木与人事。这时我们才知道,尽管他全心追求天道,却始终保有对于琐碎人情的牵挂。”
“但如您所言,则似乎数年之后,西周公因合纵诸侯得罪秦王,以致失国,秦王将接连吞并二周之地。”
“不错。自九鼎入秦后,少爷便音讯全无。或以为在东周,或以为在秦廷。将军曾派人多方查探,却不见两地有这样人物。后来为避秦祸,将军随楚王东迁寿春,战事频繁,不遑启居,更无从联络了。我历经秦汉,辗转至今,因略通占卜择吉之术,得以寄食轪侯家中,想起来都是托了少爷的福。追随他时,我还是童蒙小子,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烦忧呢。日后离乱愈多,便渐渐明白了少爷敏感的心,原来早就察知了那些龟兆般细微的变化。”
此刻,孤月低悬,群星如陨,惟听得见密林中服鸟呜呜之声。过了许久,老人才开口说话:“昨夜,我又梦见家乡的风景,只是多少年以后,在芳草茵茵的坡道尽头,我居然看见少爷的身影!他穿着一件青衫,仍是可爱的人偶模样。我俩高兴得像孩童一般,彻夜谈天说地,天亮时才道别。可惜醒来时,我已将说话的内容全部忘记了,只有一样记得清楚——他说,人是从那朝三暮四的猿猴变来的呢!”
张雨丝(26岁)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