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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9月0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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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老课文,越读越动人

任冠青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09月08日   11 版)

    视觉中国供图

    中学时代的我,大概最懂得“不求甚解”的道理。诗词文赋中的深意如弱水三千,我只取最适合考试的那一瓢来饮。于是彼时可以轻松说出竹子、梧桐、大雁、西风这些意象的不同含义,把“悠然自得”“夜不能寐”“寄情山水”“羁旅天涯”等四字总结分类拣入“中心思想词汇库”。在年龄优势的加持下,背诵起课文也有如安装了记忆的小马达,仿佛能够日行千里。

    那时的我们不会知道,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一种准备。往往要到数十年后,才会忽然明白:潜藏在记忆深处的那句诗词、那段描写,原来是如此精妙。

    最近一次让我有这种感受的,是重读司马迁笔下的鸿门宴。其实在小学的时候,我就从青少版《史记》中了解了故事的大概。只是一直到高中,对它的印象都不过是“热闹”二字:千余字间,几位主人公轮番登场,舞剑的舞剑,喝酒的喝酒,吃猪腿(彘肩)的吃猪腿。一番眼花缭乱之后,我也就只记住了范增的不怀好意,项伯的出手相助,以及刘邦的逃之夭夭。

    这两天再翻《史记》,将《项羽本纪》与《高祖本纪》并行去看,回归到当时刀光剑影的局势之中,才发现太史公将2000多年前的那场饭局刻画得多么栩栩如生,意味深长。

    这一酒局乍看起来有些杂乱,其实却经过了张良和项伯的精心谋划和安排。比如,在敌强我弱、汉军先入关中的情况下,刘邦一至鸿门便俯首示弱,称双方一定是产生了什么误会。而项羽将“卧底”曹无伤和盘托出的做法,不仅反映了他处理问题的不成熟,还带有隐隐的理亏之意。此后,惜墨如金的司马迁着重记述了每个人的座次: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范增)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正如余英时先生所分析的,这一安排可谓大有乾坤。西边的位置本来是空的,刘邦却主动坐在最“卑屈”的一个位置,无疑是在心理战中强化自己绝无威胁的信号。

    此后,樊哙在勇闯宴会后的一番讲演和看似直言不讳的质问,冲破了项羽的最后防线,甚至使他产生愧疚之感,不再决意杀掉刘邦。可是就像杨照在《史记的读法》中所言,这个大块吃肉、颇有些“莽夫”意味的武将,为何能如此条缕清晰、咄咄逼人地讲出与事实全然相反的道理,甚至把项羽都说得无言以对呢?显然,这不像是一种大义凛然的临场发挥,而更像是提前谋划好的一场表演。在司马迁近乎白描的叙述之中,就这样布下了一个又一个历史“飞白”,引人产生无限遐想。

    而另一边,范增三示玉玦、“恨铁不成钢”的着急,项羽从“按剑而跽”的本能式警惕到知道刘邦逃走后仍无动于衷等细节刻画,也让他们的性格特征得以凸显,甚至是草蛇灰线,为此后的乌江悲剧埋下了伏笔。

    小时候读此文时如囫囵吞枣,哪里知道“食不厌精”的道理。如今重读此段,没有了学业产生的催促感,也卸下了精准踩住“得分点”的压力,我竟不由自主地念出声音,感受着司马迁用千余字营造的跌宕起伏,仿佛置身现场,实现了一场跨越2000年的“穿越”。原来听那句耳熟能详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如过眼烟云,如今想来,不禁要后知后觉地夸一句诚哉斯言。

    古人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是彼时年纪尚小,人生经验极其匮乏,对世事的认知也相对粗浅。尤其是关于课文的写作背景,若仅靠课本上力求客观精简的介绍,难免会有些隔膜,把不少感性的成分稀释和过滤掉。

    比如,小时候熟读成诵的那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只觉朗朗上口,却不晓得这句嘲讽背后深深的愤恨与无奈。后来读过宋史,一路从宋太祖“先南后北”统一全国的雄心壮志看到“靖康之难”后的流落狼狈,再想起林升的那首《题临安邸》和《东京梦华录》中那种恍如隔世的描述,便不再有最初的轻松之意了。循着时间的刻度回溯,知晓了南唐后主李煜的作为与宋灭南唐的前因后果,也就不再会只在乎《虞美人》的辞藻之美和咏怀感念了。

    其实,诗词文章本来就不是孤零零的文学“孤岛”,长大后重读经典课文,更像是实现一种调转:从前是围着作品本身转,时代背景不过是补充和点缀;此后则会把“门缝”日渐推开,学会把它们重新嵌入历史的锚点之上,深入细节与肌理之中。只是最初“隙中窥月”的局限,其实也是成长规律的体现。不然,若人人都如张良之子张辟疆,年仅14岁便成为擅长察言观色的谋士,或如张爱玲般早慧,十几岁便看透了《红楼梦》背后的“一把辛酸泪”,也未尝是一件好事。

    正如不少人感叹的,老课文之所以越读越动人,归根到底还是我们自己变了。当人走过的路多了,知识储备更为富足了,便更能懂得这些名家雅士的畅叙幽情与温暖慈悲。比如,时隔十余年重读《孔乙己》,对茴香豆和“茴”字写法的猎奇不再,也再难嘲笑他的老实迂腐和“者乎”“固穷”,而是更能体悟到在那个时代,小人物是何其悲惨与无奈,鲁迅先生那句“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为何是如此经典。

    中学时学《触龙说赵太后》,满眼皆是解除对方防备心、步步深入的游说技巧,是对“术”之应用的游刃有余。如今,看多了新闻里父母因溺爱子女所酿成的悲剧,旁观着一个个被父母计划未来、却始终找不到真正自我的“神童”,才更觉那句“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的用心良苦。

    前些天回家,看着小表妹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唐诗,我忽然对她的童年也没那么羡慕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阶段,正是我所走过的人生道路,让自己得以穿过乱花迷眼的诗句表象,一步步接近作者的咏叹本心。重读经典课文,被检阅的往往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温故知新,大道至简。瞧,就连这个道理,语文课本也早就给你“剧透”了。

任冠青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0年09月08日 1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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