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刘庆邦的名字总是和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一是“煤矿”,二是“短篇”。
前者是因为他在煤矿工作多年,真真切切下过井挖过矿,著有多部煤矿题材的小说,仅长篇——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女工绘》,就是第四部。据说有句顺口溜,“在陕北提路遥有人管你饭吃,到煤矿提刘庆邦有人管你酒喝”。
而后者,刘庆邦被称为“短篇小说之王”,迄今写了300多篇、300多万字的短篇小说。但对这个称呼,他特别澄清:“有一次出去开会,他们这么说我,我很尴尬,甚至觉得不太舒服,就一直想给自己‘摘帽’,但是好像很难,所以最近琢磨着准备写一篇文章来说明。哪有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写短篇小说好的人很多,不可以称王。”
这个喜欢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出门买菜的作家,年近70岁,还是每天都在写作。“据说煤埋藏得越深,杂质就越少,煤质就越纯粹,发热量和光明度就越高。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是这样”。
中青报·中青网:你有多部作品写煤矿,最为大众熟悉的可能是被改编为电影《盲井》的《神木》。但女工在矿场是少数人,这次为什么想到为她们写一部小说?
刘庆邦:对写作,我还是愿意写自己最深切的生命体验。刚开始时,会写最重要的体验,写了这么多年,(女工)这一块也是让我刻骨铭心的,所以我一定要写出来。
女工确实是煤矿工人中的极少数,100个中有10个就算很不错。因为稀少,她们就成为矿上更受人瞩目的焦点,是矿工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记得当时矿上成立宣传队,吸收了好多女工来兼职参加。我也正好在宣传队,所以与这些女工有一些交集。现在终于有机会把她们写出来,也是埋在心中很久的一段炽热情感。
中青报·中青网:当年有哪个女工让你念念不忘吗?
刘庆邦:就是《女工绘》中贯穿始终的主人公华春堂。让我难忘的除了她很聪明、特别通透,更因为她年纪轻轻就突然出车祸去世了,让人难以接受。在真实的故事中,那天刚好是“五一”劳动节,大家都放假了,她去世了,对我的情感冲击非常大。几十年过去了,每次一到“五一”,我们都会想起她。
我早年写过一个短篇《躲不开悲剧》,就讲了这个故事。但短篇容量很有限,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和情感,所以现在把它写成了一个长篇。以华春堂为线索,串起了十几个女工,但最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是她。
中青报·中青网:听说你有多年煤矿工作经历,除了题材,还对你的写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刘庆邦:我的第一部短篇、第一部中篇、第一部长篇,都是煤矿题材,从开始写小说到现在,每年都有写煤矿题材的作品。
这段经历对我的人生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转变。1967年初中毕业后,我成了回乡知青,当农民,什么活儿都干过,觉得非常繁重;1970年到河南新密的煤矿工作,一下井才知道,和农民比起来,矿工的劳动更重更累。矿工是真正的底层,不仅是物理层面身处底层,而且当时的工作环境,生命也时刻受到威胁。矿工生活对我的冲击很大。矿工的现实,代表了中国的现实,特别是底层劳动人民的现实。我一直到现在还跟煤矿保持着比较紧密的联系,有时间就去矿上看看。
煤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矿工在井下身处一个特别黑暗的境地,就特别向往光明。在所有的劳动群体中,对光明的向往是矿工一个非常大的心理特点。所以我在写作的时候,尽量去表现黑暗中的光亮,他们需要光明和希望。
中青报·中青网:你小时候有什么理想吗?
刘庆邦: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吃饱饭。赶上三年自然灾害,1960年我9岁,饿成了一个大头细脖子大肚子的样子,成天想着什么时候能有一篮子馍随便吃还能拿,就不错了。
中青报·中青网:有没有想过长大后要干什么?
刘庆邦:中学毕业后一个很大的理想是要走出去,从那个村子走出去。1970年,煤矿来招工,几个大队只有一个指标,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到了煤矿,最初就是普通矿工,下井采煤,后来因为喜欢写东西,就开始写通讯报道;1978年调到北京,在当时的煤炭工业部做编辑记者;再后来,就走上了专职的写作道路。
中青报·中青网:你会更喜欢写短篇小说吗?
刘庆邦:长篇、中篇、短篇,各有各的任务,各有各的承载。长篇小说一个很主要的特点是要承载历史,而短篇更多的是写一个景观、一个光点、一种情绪、一段感情。我既喜欢短篇,也喜欢长篇,就像我既喜欢大海,也喜欢瀑布,一样的道理。《女工绘》写完后,今年我就没有再写长篇,但已经写了10个短篇,仅7月就发表了5个。
中青报·中青网:普通读者对短篇小说的关注度似乎没有像对长篇小说那么高?
刘庆邦:我对短篇小说一直抱着很乐观的态度。从数量看,全国文学刊物短篇的刊发量是最大的,而且不断有让你眼前一亮的作品涌现;从时代看,现在其实更适合大家读短篇,生活节奏那么紧张,看一个短篇不用花你太多时间,应该是短篇受欢迎的时候了。
我想提醒大家,不要忽略短篇,一般写作训练就是从短篇开始的。我说过,其实每个人都是作家。比如,家长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费的都是那短篇的心思,两三个字的名字,有的是世俗的、有的是功利的、有的是不明确的。现在流行的微信朋友圈,也像短篇,有故事有情节。但短篇小说比较难写,这是真的。
中青报·中青网:你觉得写小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刘庆邦:短篇小说在语言上特别讲究,练好了再写别的,语言应该不会差;语言好了,不论写什么都不会差,而语言不好,等于一个作者没有看家本领。
但小说最重要的还是情感。评价一个小说,首先看情感是不是真挚的,是不是饱满的,是不是动人的。任何一种文学艺术作品,都是出于表达情感的需要,在各种审美要素当中,都是以情感为中心。当然,没有经过思想整理的情感可能是肤浅和苍白的,所以情感要很好地和思想相结合,但最重要的仍然是情感。一部好的小说首先要能感动人,用你的心去碰读者的心,感动之后才是回味思索,思想是藏在情感后面的。
中青报·中青网:你最喜欢的现代作家是谁?
刘庆邦:沈从文。上世纪80年代,沈从文一点也不火,朋友跟我推荐我才知道,跑到王府井书店买他的书,刚好三联书店出了一套他的文集,一套12本还剩9本,我一下子全买了回来。
我一直想去拜访他,又怕打扰,很遗憾直到先生去世了也没有见过。鲁迅先生更具思想性,而沈从文更重感情,他的小说让人感觉很美。有时候我们思想可能达不到那种深刻的程度,但能体会到那种美。
中青报·中青网:你现在还每天写作吗?
刘庆邦:我每天早晨4点起床开始写,写到6点,然后出去散散步,回来接着写,下午一般就不写了,晚上就更不写了,八九点早早睡觉。老婆说我是个老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岁数大了,会有一种紧迫感,想多写一些东西,对我来说,写作不仅是一种精神需要,还是一种生理需要。写作是我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写的时候要给大脑供氧,会加快血液循环,我觉得对身体有好处,像在练内功。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