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泡在手机网络里,感到日渐脱离了真实的生活,打不起精神。朋友提议出去“走路”,他所谓的“走路”是走“路”本身,以“路”为对象,好好地走一走。
扔掉手机、手表和其他一切电子设备,在一片混沌的时空里随机前行,重新打开这座熟悉的码头之城。以山城著称的重庆道路复杂无比,大路分成小路,小路再分成小路,小路又分成无名小道……从重庆师范大学老校区东门出门向西,沿着一条大路前行,约行500米后向西,向西,再向西,拐入一条幽暗的小巷。与巷外街景不同,巷子很窄,一条老石板路长满湿漉漉的藓,路两边是低矮的木板楼,楼与楼之间很近,近得可以倾听楼对面的生活轨迹。
很多的楼角下坐着一些老阿婆,他们皱巴巴的像核桃,懒洋洋地蜷缩在日光里,眯着双眼,不说话。巷子深处一家板栗酥小店的装潢简单得近乎简陋,“板栗酥,十元十个”的大字已脱落得有些斑驳不清。门口是店铺,门里就是厨房与卧室,透过窗,隐约可见一些搪瓷盆、煤气灶、老式架子床、发黄的钨丝灯,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在倒腾一种廉价的玩具。卖板栗酥的大概是妈妈——长得像男人的女人,面形方阔,肤色蜡黄,也不招揽顾客,仿佛是在做生意,也仿佛不是。
一座城,可以有很多边边角角,一群人,可以生活在城市中心,但离城市很远。宽阔的大路可以分叉,无限延伸出隐蔽的空间,真实、独立而完整,充满生命的密度。看见的抑或看不见的生活的暗流,就在无数的路里,涌动、跳跃。这条小巷路上,从那些皱巴巴的阿婆、有些土气的女人、矮壮的“棒棒军”(重庆特有的一种职业)身上,我看到跟外部不同的独特的生存逻辑,看到边边角角里非“想象”式的人。
朋友问:“这些路,这些人,你以前没见过吧?”
“嗯。”
“走路是个好差事,有空你多出来走走路。”
“为啥?”
“有路的地方便有人啊,不同的路是不同的人走出来的,走路就是去‘看人’,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朋友仿佛是说给我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有路的地方便有人,不,是有人的地方便有路。路与人的关系,充满生存的辩证法。
来上海以后,走的路少了,坐的车多了,上海的路都有自己的名字,很有路的“尊严”:邯郸路、国定路、南京东路、陕西南路……名字里掺杂着历史与地理的记忆,携裹着幽微的象征。我似乎从未真正地用双脚走一走这些路,总是在车里,总是在赶路。真正用心走路,双脚贴着大地走路,还是在小时候。那时候车少,必须得走路,走的路多了,脚掌也厚实了。
记忆尤为深刻的,是走夜路。农忙的时候,常在二叔家里扒玉米棒,忙到深夜,要穿过树林走夜路回家。林子里有蛇,有獾猪,有幽深的洞穴。想回家就必须走这条路,“冲过去吧!”我心一横,开始埋头快走……周围窸窸窣窣,似有人影飘动,我的额头已渗出细汗,偶一抬头,看见前方黏稠的夜,远处的山影中游移着一点亮光,顿时没有了走下去的信心。
父亲站在路的另一头朝着我喊:“静子!往前走,两分钟就走出头了。”
“爸爸,我怕鬼!”
“不要怕,你只管往前走,往前走就是了!是妖是鬼,你睁大了眼好好看看,看清楚了就不怕了。”
我应着父亲的话,咬紧牙关往前走,眼睛睁圆,故意看清周围情状,居然真的不害怕了。树林披着几丝月色,银亮银亮的,竟有了几分诗意。
到家时,父亲说:“你啊,就是路走少了,人就是要多走路,路走得多了就不怕了。”
从小到大,家里最会走路的人是爷爷。爷爷人高嗓子阔,一生走南闯北,走过宜宾码头,爬过夔门巫山。爷爷常说:“一个人能耐大不大,就看他走的路多不多,太舒坦的路不行,非得历经些窝窝凼凼、沟沟壑壑的怪路、乱路才行,刀山火海里才能锻造出一个硬气的人。”
秋天常看见爷爷在小路上拾麦粒。一生都在“走路”的爷爷晚年选择了忠于一条土路,一亩小田。我明白,在土路上走出来的爷爷,身上自有一种“土性”,那构成他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历经岁月的打磨,坚韧、圆软。傍晚的余晖洒在金色的麦田上,洒在爷爷佝偻的背上,他沿着小路缓慢前行,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要走到光里去……
那次码头之行, 从重师老校区出发,一路向西,穿过大路、小路、石梯、长廊、人行街,最后又回到了老校区的后门。路的起点与终点重合,一路向西,居然走到了最东边。像是走了很远,又像是仍未出发,似乎复杂得很,又似乎很简单——走路,宛如一个辩证的圆。
我想,人生就是由无数的“走路”构成,不断地上路、奔赴、求索。每次“上路”之际抑或是正涉足于漫漫长路之中,当我感到恐惧、疲乏或者困惑时,耳边总是回荡着一个声音让我鼓起前行的勇气:“静子,不要怕!别停下来,你只管往前走,往前走就行了!”
杨鸿涛(24岁)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