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93岁的中国工程院院士、被誉为“黄瓜王”的侯锋病重卧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女儿多次想把他接去条件好一点的房子住,可他一直不走。他和妻子住在一栋建于20世纪90年代的公寓楼里。这楼当年是在他主持下建成的,就在天津市黄瓜研究所背后,他的一些同事和学生先后居住于此。
黄瓜研究所研究员李淑菊记得,在侯老的身体还能够支撑其外出时,他每周都会让人用轮椅推着自己,去研究所的展室里待上一会儿。那里展示着中国黄瓜育种及蔬菜良种产业化的历程。那里有他的心血。
11月7日,中国黄瓜育种事业的开拓者侯锋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上世纪70年代起,天津产的黄瓜种子在全国声名鹊起。80年代时,不少外地人坐着火车到天津购买种子。出租车司机在火车站拉活儿时,常有乘客一下车就赶着去“黄瓜研究所”排队。
当时的侯锋,称得上是中国黄瓜育种领域最亮的星。他是中国1949年以后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一辈子都在研究黄瓜。他1969年-1981年间培育的“津研号”系列黄瓜品种,改变了20世纪60年代前黄瓜生产面积不断缩小的状况。这些黄瓜品种,亩产量从2000千克左右提高到4000千克,适合中国各地栽培,至1983年已种植到30个省级行政区,栽培面积占露地黄瓜总面积的80%。黄瓜也由昔日的“细菜”变成中国菜蓝子工程中的主要项目之一。
时至今日,在与跨国种子公司的激烈竞争中,中国人自主研发的黄瓜种子占据了90%以上的国内市场。
在天津市蔬菜产业技术体系创新团队首席专家杜胜利看来,侯锋走出了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做了很多‘开天辟地’的事”。
刚工作时,侯锋作为天津市农业科学院蔬菜所的技术员到郊区搞调查,当时成片的黄瓜被霜霉病、白粉病侵蚀,绝收的农民站在田埂间束手无策。这个情景对他触动很大,从此他埋头研究解决黄瓜病害问题。
侯锋待在地里的时候,没人能分出谁是农民,谁是搞科研的。天热的时候,他穿着背心就下地干活儿,一身汗、满脚泥。他的妻子吕淑珍也是一名研究员,挑起粪桶就在地里忙活。
在黄瓜架中间,侯锋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为了弄清一个数据,他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观察、记录。有时候大棚里温度超过40℃,他就在肩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湿透再拧干。给黄瓜授粉时,他头顶着烈日,蹲下又起身,枯燥的动作不知道重复多少次。
干农活儿、跟农民打交道,是侯锋团队每个成员的必修课。杜胜利留学回国刚来到这里时,“黄瓜大王”侯锋已经名声在外。“喝过洋墨水”的杜胜利第一次跟着侯锋来到实验田里考察,发现这位大名鼎鼎的研究者卷起袖子就干起最脏最累的活儿,“其他人没什么说的,都很自然地跟着一起干。”
杜胜利渐渐发现,“他就是从这里培养人。”
育种专家李加旺当年从南开大学毕业来到天津市农科院蔬菜所时,是所里最年轻的一位成员。吕淑珍常嘱咐他,“你要多走路,在地里勤转转,多看看,不要怕吃苦,不要怕受累,必然有收获。”
经过近半个世纪的苦心钻研,侯锋带领团队逐步攻克了黄瓜霜霉病、白粉病、枯萎病等几种病害的难关,解决了黄瓜低产、多病的难题,改变了我国黄瓜生产的落后面貌,共培育黄瓜新品种20多个,全部投产。
为了让科研成果转化成农户实实在在的产量和收入,侯锋还主持建起黄瓜良种繁育基地,在全国建立了良种销售推广网络。他请来各地的专家做顾问,帮农民解决种植期间的各种问题。他总说,育种就是要让老百姓用上。
而这些做法,在当时却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举动。文革期间,侯锋被批为“牛鬼蛇神”,可他一边改造、一边搞试验,1969年选育出津研1号黄瓜,随后又相继研制出该系列多个品种。
1978年,侯锋从全国科学大会捧回了津研1、2、3号黄瓜新品种的奖状。1984年,诞生于“牛棚”的“津研号”黄瓜抗病配套新品种,获国家发明奖二等奖。
上世纪80年代,鲜少有人愿做科技成果转化,侯锋把山东的育种基地做到全国规模最大。有人甚至为此去向上级反映,认为这是不正之风。
直到1985年中共中央作出《关于科学技术体制改革的决定》,才给侯锋卸下压力。他立即申请建立了全国第一个实现“经济自立”的天津市黄瓜研究所。他对大家说,“我不要国家一分钱,要让农民种好苗,能丰收。”中国工程院原院长朱光亚曾称其为“科研攻关与体制改革的典范”。
研究所早期经费不足,但侯锋并不吝啬在科研上花钱。杜胜利在国外学的是生物育种技术,当时该技术在黄瓜育种领域尚属空白。侯锋鼓励他,“多花些功夫,搞点基础性的研究”。他曾批准花“巨资”购买研究设备,并告诉杜胜利,“你就做这个,不用担心别的。”
这让杜胜利下定决心向单倍体育种技术发起冲击,这条路一走就是10年。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中国黄瓜的单倍体技术终于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平均育种年限缩短了3年以上。据统计,应用这项技术开发出的津优401、津优409、科润99等黄瓜品种,每年可为农民创造产值10多亿元。
2001年,天津市科技重大成就奖首度颁发,侯锋是第一位获奖人。他当即将奖金捐赠给天津市农科院,设立了“侯锋青年科技奖励基金”。
李淑菊得过这笔奖励基金,那时她刚入职不久,感到对自己的鼓励非常大。她研究生毕业刚工作,就被委以重任,参加国家攻关项目。当时黄瓜的黑星病让人困扰,李淑菊和同事们钻研出了黑星病鉴定技术,“侯老师特别高兴,一开会总是表扬我。我也很高兴,就在这行干了一辈子。”
在李淑菊的印象中,侯老师从没发过脾气。因为育种工作不能间断,侯锋周末也需要到试验田里查看,很少有休息日。她记得,有一个冬天的周末,要去天津蓟州山区的大棚里看苗,有同事请假,侯锋也不说什么,依旧顶风冒雪出发了,回来已是深夜,“以后大家都很少为自己的事情再请假。”
李加旺最后一次见到侯锋,是他路过侯老家的公寓楼。当时,侯锋被两人搀扶着站在门口,李加旺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侯锋已无法开口。“他一直盯着我,眼神里有很多话”,李加旺觉得,老人的眼神就像很多年前他站在田埂边的眼神一样,像种子,充满期待。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胡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