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芒罗女士:
你的书第一次抓住我,是因为那把斧子。那把尾随着你和你父亲一路的,由一个喃喃自语的村民紧握着的斧子。你当时就毫无征兆地断定它会将你的父亲袭击,你惶恐,但你没能提醒爸爸。
然而无事发生。一切照旧。你的爸爸和握着斧子的人简单交谈了几句话,握着斧子的人甚至把你们带到了他的小屋里坐了坐。你们聊了一些有关威士忌与猫的话题。仿佛一切都是正常的。无非是,从那小屋出来时,你的爸爸嘱咐你不要告诉妈妈。
你们生活的小镇依然平静而温存。
这一看似冗余的信息就在你的那篇《重重想象》里。它仿佛毫无逻辑可言,甚至也不那么有趣。然而,而在我看来,这恰好概括了文学的本质。
当时的我,离文学的大门尚还很远。但就是那短短的几段触动到了我。我至今也说不清楚。
现在,我正在给你写信的窗外,我们的上海正以每天300万的车流量高速运行着。这些汽车正把人们运送到各自想去的地方,办成一些事情;晚上的时候又把他们原路运载回自己的家。我想,我也在窗外的某一部车里,神情严谨,对今天要做的事思则有备,而外表也已率先表现出一副即将辩论的姿态……
更多的事则在窗内发生。我时常和年少的你一样,总是担心某一柄凭空而来的利斧,会向我的家人突然劈来——突然出现的邮件、不可思议的诉求、出其不意的衰老、略有敌意的邻居……
我就当真摆出一副辩论的姿态来了。但又由谁来忍受这咄咄逼人的阵势呢?
于是只能回到文学,回到更为远久的“君子所以存诚”中去。
我是说,通过一定的努力,人应该可以回到本该有的真诚。可那把想象中的斧子暂时还不会因为这些努力而消失不见。就像你和我一样,很多人也时常看见那把斧子。
他们或许也是真诚的。借助网络,他们把自己的恐惧一板一眼地刻画了下来,然后发送。他们的愤慨在他们的读者中激起了更多的恐惧与仇恨,于是他们又愈发确信自己刻画的那把斧子了……
因此,我时常在想我究竟为什么写作?每当这时,我就又回到你的那些故事里去了。我想,我们的写作是为了唤醒更多的宽容:对世界的宽容,以及,对我们自己的宽容。
写,是因为有些复杂的人事不可言说,于是就只能付诸手中的纸与笔。但要如何写?又成了一个问题。
因为一些宽容是无法述说的。而我们所在的这个时代,有的作家以善良之名,为了世界冠以了更多的定义与呼喊。这些东西一多,想必又会少了许多宽容。那些作家所抛出的对斧子的诘问,无非只能让那臆想三人成虎。
——大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这个时代的真正的作家大多数都安于隐隐地活着,就像你……如此温存而不求抵达。于是,我坐在这座地球上人口最稠密的城市里,决定给你写一封的信——疫情时我们的距离变远,但信又把我们的心灵拉近,就像在更古老的年代,文字比科技更好用。
这封信我只能写给你。
——聊一聊我们的文字给究竟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而对于我们自己又该怎么办?
然后,或许就像我们的作品一样,期待无事发生。
此致
秋安
吴任几
吴任几(23岁) 英国利兹大学社会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