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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1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树洞”后面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朱娟娟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12月11日   05 版)

    黄智生向武汉科技大学师生讲述他的树洞救援。刘斌/摄

    “你还好吧?”

    这是树洞救援团志愿者美丽在网络上面对“树洞宝宝”时,通常发送的第一句话。这位持有心理咨询师证书、在中学教物理的老师认为,相比于“在吗”等开场白,“你还好吧”传递给对方的关切与温暖程度会高一些。

    关于“树洞”,有这样一个传说:旧时,心里压抑着秘密与困苦、希望可以倾诉而不被他人所知的人,会跑到树林里找一个树洞说出,然后将洞口封住。现在,一些人选择在网络社交媒体上,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倾吐心底的想法。

    “我有抑郁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没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离开。拜拜啦。”2012年3月18日,网名“走饭”的江苏女孩因抑郁症自杀离世,这条33字微博的评论区,成为许多人倾诉的树洞之一。

    “我想死也死得体面”“到处买安眠药都买不到”“怕眼睛会哭肿”“能感受到虚拟的快乐最快的方法就是醉酒了吧”……2020年12月10日,“走饭”微博下的树洞里,留言已近200万条,几乎每隔几分钟,就有新的留言出现。

    2018年3月,致力于人工智能研究的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终身教授、武汉科技大学大数据研究院副院长黄智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彼时,黄智生正与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开展相关合作。

    可否通过人工智能技术,在树洞中自动寻找、筛选出有自杀倾向的人群?黄智生尝试开发了一款智能机器人,编号001。点击按钮搜索,机器人会通过算法识别“走饭”微博树洞中有轻生倾向的人。每隔几小时,机器人生成监控通报,推送给黄智生。通报包含留言者的留言内容、微博主页等信息。

    对这些人群,根据自杀方式的确定性与自杀时间的紧迫性,黄智生将自杀风险分为了11个等级。0表示未见有生存痛苦类表达,10表示自杀可能正在进行中。一旦风险达到6级(已计划自杀、自杀日期未明)以上,机器人会发出预警。

    找出自杀高风险人群,只是第一步。

    2018年4月底,001发现山东女孩蕊蕊在微博上说,打算五一假期烧炭自杀。“必须马上展开救援!”那段时间,黄智生正筹备树洞救援团,他当即发动“医学与人工智能”微信群中的志愿者,成立“蕊蕊救援小组”。

    通过研究蕊蕊的微博信息,志愿者们找到了她所在的学校院系老师的电话,还在微博上与蕊蕊取得了联系。原来,蕊蕊因失恋引发抑郁症,休学在家。得知蕊蕊喜欢鲜花,志愿者们众筹资金,每周匿名给她送花,还精心挑选了一些书籍快递给她。

    同时,小组抽调了一名心理学专业的老师,每天陪蕊蕊聊天。蕊蕊情绪渐渐出现好转,没再提自杀的事。

    然而,6月中旬的一天,噩耗传来,蕊蕊在微博留下一句“Bye Bye”,就永远告别了世界。

    “这次救援,给团队成员带来的冲击很大。”为救蕊蕊,救援团不仅成立了前方核心成员小组,还组建了包含20人的后方团队,随时提供方案探讨、物资援助等支持。

    蕊蕊只多活了47天。作为后援团成员,湖北中医药大学信息工程学院解丹教授至今记得,整个救援团微信群一度“气压很低”。

    “救人绝非一件简单的事。”在树洞救援团内部,团队将每个被施救对象称为“树洞宝宝”。大家意识到,机器人只能找出意欲轻生的“树洞宝宝”,怎样帮助他们重拾生的希望、继而坚强地活下去?

    “救援有成功,也会有失败,志愿者自我情绪调节也很重要。”武汉大学健康学院副教授杨冰香长期致力于自杀预防及危机干预、精神连续性护理等研究,她告诉志愿者们,危机干预只是一次短程心理干预,被救者能否继续活下去,还需要来自社会与家庭长时期、较完善的系统性支持。阻止一次自杀,“树洞宝宝”被救回、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有来自大家的一份爱心与贡献。

    树洞救援团队撰写了《网络自杀救援指南》,从绘制救助流程图做起,指南不断完善,至今已是第11版,涵盖了如何解读监控通报、如何与“树洞宝宝”建立联系、如何成立救援小组、面向不同类别问题如何施救、什么情况下报警以及如何报警等内容,共106页。

    根据指南,如果风险等级在8级以下,救援队员需通过网络私信,与“树洞宝宝”取得联系,缓解其自杀情绪,并争取取得信任,建立稳定性交流。

    一旦风险在8级以上(在近日内自杀行动很可能发生),救援团队即通过网络信息分析等手段,寻找其家人、朋友,向他们预警,以阻止自杀行为。

    “这样的救援,也往往需要多方合作。”化名“胡老师”的志愿者,是武汉市协和医院一名医生。两年前参与的一次救援,让胡老师至今记忆犹新。

    2018年5月的一天,树洞机器人发来预警,广西网友小禾自杀风险级别较高。救援团立即成立救援小组,胡老师分析其微博发布时间及内容后评估,小禾正在采取自杀行动!另外几名志愿者立即检索出当地报警电话、即刻报警。警方随即赶到现场,对小禾进行劝阻并给予心理疏导。最终,小禾被救下。

    团队统计的数据显示,仅2018年下半年,团队就对50名自杀风险极高的人及时干预、挽回了生命。

    在技术层面,黄智生不断对树洞机器人进行迭代。随着抓取数据准确率持续提升,团队发现,自杀风险在8级以上的越来越多,而团队人力有限。

    2018年起,黄智生在北京、武汉等多地开展讲座,介绍树洞救援团队,以期吸引更多专业人士加入。

    在武汉市青山区,美丽老师从2002年开始学习心理咨询。2019年初,通过一次讲座,她认识了黄智生,申请加入团队。

    树洞救援涉及救人生命,想要加入并非易事。

    “志愿者不仅要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还需要心智成熟、情绪稳定,不计报酬、愿意奉献。”团队规定,应聘者需参加线上面试,通过者方可加入见习群。

    成为见习队员后,首先需学习树洞救援指南,随后参加团队在每周二晚举办的线上培训。来自北京安定医院、湘雅医学院、北京大学、中国科学院大学、北京自杀救助中心、武汉大学等院校与机构的专家,开展《自杀救助基础知识》《精神疾病康复技术:理论与实践》《网络自杀救助:信任机制与救助策略》《危机干预的伦理问题》等授课,共20学时。

    在这里,专业素养始终被摆在重要位置。“第一句话怎么说,一定要想好。”杨冰香经常和学员们讲,在跟自杀风险等级高的树洞宝宝联系时,仅传递关爱是不够的,危急时刻,必须让对方感觉到你是专业的、权威的、有力量的。

    根据救援团的设计,非心理学专业领域人员,在不太紧急的情况下,为方便开展营救,可以化身同类人身份,开启沟通。

    见习队员参加完培训,还需撰写论文,并在老队员带领下参与实操,由团队专家委员会综合评审。

    志愿者美丽是在2019年下半年,通过重重考核后,正式进入救援团的。紧急救援,很快来了。

    2020年3月的一天,树洞机器人预警,东部沿海省份的小茜准备五一期间烧炭自杀。美丽立即与其他几名成员成立救援组,由她与小茜直接联系。

    起初,小茜并没理会美丽老师。得知她近期在一个微信约死群中比较活跃,美丽佯装自己也不想活了,潜入其中,并渐渐获取了小茜信任。小茜约她,5月2日在其出租屋内一起烧炭自杀。

    眼看约定时间越来越近,小茜仍一心寻死,美丽设法找小茜要到了手机号。5月1日,美丽发现,小茜可能提前一天实施自杀计划!她当即给小茜打去电话,连拨5个,均无人接听;另几位组员给小茜发去一些关切、劝导信息,同样无人回复。

    救援小组正准备启动预备方案,好消息传来,因为看到不断有电话打进,有一些温暖、有力的消息发来,小茜感觉“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丝温暖、还有人牵挂着自己”,她最终中止了烧炭行为。

    那次之后,小茜终于愿意一点点打开心扉。“树洞宝宝们愿意说出自己的痛苦,于他们而言就是一次进步,这时,要耐心倾听,适当给予鼓励与引导。”美丽总结道。

    随着小茜精神状态渐渐好转,美丽会隔几天发一句问候,并随时默默关注其微博、微信朋友圈动态。

    “通常,我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一直静静立在那里,不会打扰你;但这棵树也是稳稳地在那里,让你可以依靠,为你遮风挡雨。”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时,美丽这样定位自己。

    黄智生介绍,两年来,团队向高自杀风险人群中的10487人(次)伸出援手, 阻止了3289人(次)自杀。团队成员已发展至近700人,以人工智能专家、医学院教授、心理咨询师为主,还有来自医院精神科的负责人、参与科研的博士生、以及社会爱心人士。

    救援团队也曾遭遇过误解、指责。

    杨冰香在2018年10月加入团队,参与的第一例救援对象,是武汉女孩莉莉。莉莉被救下来了,救援团队却差点被其父母起诉。

    那是2018年12月底的一天,莉莉在微博留言,准备去外地跨年,元旦回武汉就跳楼。根据救援小组了解的情况,莉莉已在医院确诊抑郁症。队员们联系到莉莉两位朋友,又设法联系上其父母。

    “是你们了解我女儿,还是我了解她?”“我女儿从小这么优秀,怎么可能自杀?”莉莉父母一致认为女儿不会自杀,指责救援团队干扰女儿的生活。

    2019年1月1日晚9时,莉莉果然站上了高楼边,准备自杀。经救援小组报警,莉莉获救。1月6日,莉莉再次进入一个QQ自杀群,救援小组再次将其解救。

    “拯救生命是最高的伦理。”在杨冰香看来,跟救下一条命相比,那些指责、误解“不算什么”。

    更大的质疑是,有人提出救援团队此举是“干扰别人死亡的权利”。

    树洞救援团队对参与救援的数千个案例梳理发现,绝大多数被拯救下来的人,最终都可能会从痛苦中走出来。黄智生曾撰文回应,“我们阻止你们选择自杀,并非在干扰你们选择自己死亡的权利,而是希望你们放慢脚步,不要轻易选择死亡这样一个不可逆的生命过程。”

    因为谐音“不要死”,每年的8月14日,被团队确定为“年会日”。这天,队员们会在线上或线下相见。解丹很期待每次的见面与交流,她发现这些拥有专业知识与助人精神的专家、学者,在线下同样可亲可敬。

    2020年10月初,解丹通过网络给蕊蕊的妹妹送了一杯奶茶。当初参与救援蕊蕊失败后,她曾去了一趟山东,探访蕊蕊的家庭。她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减轻蕊蕊离世对其妹妹的影响。

    解丹很珍惜身处救援团的这段时光,“它让我的教学和科研不是停留在书本上。”她与团队成员们合作进行了一些研究,根据统计数据分析,树洞的主体人群是16岁-29岁的青年,深夜10时以后至午夜2时,是高自杀风险者活跃的时间段。

    在救援团,有这样一条规定,如果发现“树洞宝宝”自杀意愿强烈,主要由于严重抑郁症等疾病导致,要首先与其家人取得联系,动员送至医疗结构接受治疗;如果频繁出现自杀行为,要优先动员去封闭病房接受治疗。

    “抑郁症患者同时也需要长期稳定的陪伴。”美丽觉得,参与救援帮助别人,同样拓宽了自己生命的宽度。

    物理课堂上讲到杠杆原理,她会结合人生哲理,“有时你心里压上了一块巨石,不要怕,我们可以一起来寻找撬动它的支点。”每送别一届毕业生,美丽会留下手机号码,告诉大家无论遇到多大的坎坷,一定记得给她打个电话。

    “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如今,黄智生研发的树洞机器人已迭代至013号,这意味着,可以寻找出更多的“树洞宝宝”。怎样才能救下更多的人?新的课题摆在他和团队面前。

    (文中受助者及志愿者美丽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朱娟娟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0年12月11日 0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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