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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1月06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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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水退后

李强 魏晞 江山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1年01月06日   07 版)

    2020年12月18日,江西省九江市湖口县正在加固整治鄱阳湖区单退圩堤南北港圩。视觉中国供图

    人们记得洪水是哪天来的,却很难说出它是哪天走的。

    2020年主汛期,南方地区遭遇1998年以来最重汛情。在这场灾害中,洪水冲倒了江西鄱阳的5座居民小楼,也冲毁了安徽屯溪近500年历史的镇海桥。在安徽歙县,2020年高考的节奏被大水打乱,而在被水围困的江新洲,人和水进行了一场40多天的对抗。

    2021年1月2日,应急管理部公布了“2020年全国十大自然灾害”。其中,“7月份长江淮河流域特大暴雨洪涝灾害”,造成安徽、江西等11省3000余万人受灾,99人死亡,8人失踪,3.6万间房屋倒塌,农作物绝收893.9千公顷。

    如今,抗洪的紧张气氛早已沉没在互联网深处,但是对于受灾的人们来说,“水退之后,才是真正残酷的开始”。

    在江西省鄱阳县,房屋倒在洪水里的人家正盖着新房;歙县洪水中赶考的考生有的已经开始大学生活。江新洲洪灾中绝收的土地又种上油菜、小麦,在屯溪,被冲毁的镇海桥已启动修缮工程。

    洪水退去后,人们在用各种方式努力扳回被洪水冲歪的生活。

    乡村

    入冬,小岛江新洲上,岸边渡口的长江水南撤10余米,朝江的护坡石板被阳光晒得发亮,堤外曾淹没在洪水中的杨树林只剩枯枝。堤岸上四处散落的沙袋显示着洪水曾经来过。

    2020年8月15日16时,临近的九江水文站水位降至19.9米,那是九江入汛以来第一次退回警戒水位线以下。与1998年以来长江最凶猛的洪水的交手,江新洲赢了。40余公里长的江新洲大堤保住了。

    为了抗洪,当地曾发出“家书”号召外出务工人员回乡。没等洪水彻底退去,年轻的返乡游子、抗洪官兵、媒体记者陆续离岛,打工的继续打工,上学的继续上学,经商的继续经商,种地的继续种地。从岛上撤至九江市区的老人、小孩乘渡船归来。

    岛上重新开业的理发店,平日里并没什么生意。汛期,偶尔会有抗洪的官兵前来剃头,但现在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中老年人。炸开的棉花骨朵在小岛低洼处吐着云一般的絮,上了年纪的妇人散布在齐腰深的棉花秆里低头拾着。无事可干的老人只能在萧瑟的冬日赋闲,岛上在重阳节办起老年体育活动,敲锣鼓、打门球。

    洪水过后,排涝站将内涝积水抽干净时,一位承包了900亩土地的农民发现,倒在水里的玉米秆都泡烂了,被水淹过的黄豆秧子上覆盖着薄薄的灰泥,“臭烘烘的”。他家两三百亩农作物绝收。而整个江新洲,两万亩庄稼颗粒无收。

    与此同时,抢种、补种等生产自救也在进行。机器将绝收的农作物粉碎,还田作肥,准备在10月、12月分别播种油菜和小麦。跨入新的一年,长得好的油菜苗已高及膝盖,小麦刚能触到脚脖子。

    重建

    安徽黄山休宁县蓝田镇前川村,陆琳(化名)家的重建至今还在吃力地进行着。2020年7月7日早晨,一场意料之外的山洪冲毁了她家里的猪圈、制茶间,卷走了老房子和老房子里的一切,她的舅奶奶死在洪水中坍塌的房屋里。

    她从杭州回到村子,就像踏进废墟,田里的水稻和菊花茶都毁了,碎石、断木、残垣遍布,被淹死的母猪和10多头刚出生的猪仔的尸体遗弃路边,她自己家的5头猪也丢了。

    “到现在我们家连门都没有。”陆琳告诉记者,洪水夺走了大门,后来为了安全,吴家装了监控。被山洪冲刷过的房子地基开裂,像经历过地震,不敢住人。洪水在白墙面上画出一道黄线,她1.8米高的表哥站过去几乎与黄线齐平。

    父亲此前花5000元买来的三轮车,洪水后只剩下残骸,最终以50元的价钱卖掉了。要强的父亲并不愿意花她的钱,陆琳和姐姐出主意,在网络上预售自家的山茶和菊花茶,收来3万多元,给父亲时她加上了自己的存款,一共10多万元,让父亲盖新房。告诉他“这钱是众筹来的”。

    她比以往更频繁地往返于杭州和前川村。身在杭州时,陆琳每天醒来在线“监工”。监控里新房子一砖一石地盖着。两个月的时间里,二层小楼已基本盖起,但还差钱装修。2021年元旦,陆琳看到那个身材瘦小的父亲还是在早晨6点起床,去建筑工地当小工。

    “已经60多岁了,享福的年纪,今年因为这个事情,老得不成样子。”陆琳有些心疼,但好在洪灾里父母没有受伤,“人活着,钱总是能慢慢挣回来的”。

    挣钱没那么容易。生活在安徽阜阳蒙洼蓄滞洪区的王玉敏,在这次洪水中失去了他的鹅棚、果树、鱼。其中,梨树是2020年的夏天第一次挂果。他在地里补种了小麦,并试图寻找新的工作。

    滞洪区泄洪后,更多的农民从被洪水泡过的土地上抠出为数不多活着的庄稼或蔬菜,再借着政府提供的种子、化肥,在绝收地块补种玉米、蔬菜、绿豆等生长较快的农作物。有农民已经在冬天收获大葱和萝卜。江西省鄱阳县柘港乡曾计划采购南瓜苗9月种植,但洪水直到10月才退尽。

    在安徽六安,7月19日漫堤的洪水淹了有“中国羽绒之都”之称的固镇镇。水退去后,羽绒加工厂翻出被浸泡的羽绒,洗净,烘干,恢复生产。

    进入12月,安徽屯溪在洪水中垮掉的镇海桥开始重建。

    半年来总有人在老大桥附近驻足,桥下河道几近干枯,屯溪气温已经降至零下,河道里每天仍有工人和机械在忙活。有人几乎每天下班时都会来看一眼,看到桥墩下被河水腐蚀了数百岁的木桩,感叹古人的智慧,有人也担心重建后像现代大桥一样失去美感。

    修缮施工单位徽州古建项目部技术负责人姚顺涞告诉记者,这次修缮是原样修缮,按照文物修缮的四大原则,尽量保持原形制、原结构、原材料、原工艺。镇海桥修缮工程从2020年11月12日就已启动。

    在镇海桥的考古过程中,姚顺涞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每一根桥墩上,都有一只铁蜈蚣,有康熙年间的,也有光绪年间的,而铁蜈蚣在墩柱上的高度,是历史水位,相当于警戒水位,超出就说明是大水。2020年7月新安江洪水水位高出铁蜈蚣近1米。

    洪水退去后,修缮团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打捞被冲到河道中的数万个桥体部件。目前团队正在进行4号墩的考古发掘工作。半年来,他们很大一部分工作用在收集大桥的数据,“对这个桥的了解,不但是骨骼和肌肉的问题,连毛发都很清楚。”姚顺涞说。

    屯溪人将经历一个没有“老大桥”的新年,不出意外的话,人们将在2021年12月重新见到它。

    慢慢走出来

    如今,鄱阳湖已进入枯水期,不少候鸟在霜降时节飞抵此地越冬。潼丰联圩外,当地百姓发来的照片显示,曾被洪水淹没的地方如今是一片绿油油的草洲。

    在江新洲,2020年上半年因洪水而搁置的防洪工程重新起动。曾经被洪水漫过的堤坝正在加高加宽加固,并进行硬化,堤坝中正在被浇筑“防渗墙”。为了更好地解决岛内积水问题,江洲镇政府10月下旬展开了冬修水利,对排涝站进行升级改造,政府投资2100万元,4台280千瓦抽水泵将在2021年4月投入使用。

    人们在为下一个汛期做着准备。但也有人没有等到2021年的到来。

    2020年7月8日凌晨,在连日暴雨之后,湖北黄梅袁山村突发山体滑坡,8人遇难。周小花失去了她14岁的儿子袁宇。

    她辞掉村妇女主任和幼师的工作,8月初和女儿一起离开了老家,托熟人关系在一所大学的接待中心做酒店前台服务员。“包吃包住,帮我买社保。”周小花说,儿子没了,她想15年后有社保钱可以养老。虽然每个月工资只有2000多元,但节省一些,够平时母女俩开销。

    她每月花550元在那座城市租了个25平方米的房子,女儿袁梦放假就去陪她。周小花告诉记者,很多人劝她慢慢走出来,但她仍旧控制不住地每天思念儿子。

    她买了一部新手机,把儿子生前的照片和视频都挪进新手机里。在外地打工时,每天喊一下儿子的名字成为她的习惯,“没人在的地方,就喊一下他”。她的朋友圈里几乎全部是与儿子有关的内容。

    这半年,她只回过老家两次,一次是回黄梅看病,“外面医院看不起。”周小花说,“黄梅便宜点。”她发现,自从儿子走后,自己发胖,身体也不怎么好。另一次回老家是12月,“村里分房子”。政府新建的一排安置房在村口,只有建好的毛坯房,屋子里没有一件家具,“水电都没通”。

    即便如此,周小花还是准备回黄梅过春节,她要给因癌症去世的丈夫、山体滑坡中遇难的儿子上坟烧纸。

    “不管怎么样,人总要有一个家。”但周小花又说,“我看到那个房子只有心痛。我以前房子花了五六十万元装修。所有的家电,空调什么的都有。”因为女儿喜欢打篮球,她本来准备在院子里修一个篮球场,但“(现在)一无所有了”。

    那个家在滑坡中被摧毁,现场至今仍是一片废墟。少数没被滑坡袭击的房子也空了,有的村民搬去袁山村的其他地方,有的村民住在村委会里。

    袁山村发生山体滑坡的同一天,黄紫益刚盖不过5年的房子倒塌在洪水中,一旁的另外4栋几乎同时倒塌。

    7月8日下午,鄱阳湖区持续的暴雨导致鄱阳县油墩街镇旁的河水暴涨。一个千亩圩堤先是多处漫坝,后被洪水戳穿破堤,四五分钟之后,“眼看着它倒下去,没办法”,之后整个村庄陷入洪泽。

    黄紫益告诉记者,房子倒之前,他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也没抢出来,“我老婆就提了个包(出来),里面装着身份证、户口本……”他前不久从亲戚那儿借来的、藏在床底下的5万元人民币也没来得及拿。17天后,破圩合龙。进入8月,镇上的洪水才慢慢消退。

    黄紫益在房屋旧址百米开外的地方找到了破烂的房顶。洪水来临前,他刚把废品收购的生意做起来,不足一年,家里屯了价值40多万元的货。洪水来后,镇子四处散布着他的废品,他只雇人和挖掘机捡回来三四吨废铁。他本想靠收废品还掉2014年盖房子时欠下的账,但现在负债更多。

    这半年里,他带着妻儿寄宿亲戚家,先后换了三个地方,如今仍然借住在岳父岳母家的老宅子里。洪灾中,他又问亲友们借钱,付首付买了辆车拉土方。“赶紧能挣挣一点儿。不干不行,一家老小都要靠我养活。”黄紫益说,拉了一个多月土方,挣了几万元。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把房子盖起来”。被洪水冲毁房子的人,有的在原址重建,有的挪了位置再建。镇上一座被冲毁的大桥也在重建。黄紫益决定换个位置盖新房。如今新房已经盖了地下两层,因为寒潮来临,施工不便,重建暂时搁置。“明年六七月份(新房)才能完工。”黄紫益说,他的第二个目标是还债。

    因为没有资金可以投入,废品收购的生意也不再做了,“没本钱,胆子也小了,怕风险”。2020年的最后一天,他离开鄱阳,投奔朋友,在温州一处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份新工作。“闲着肯定不行喽,生活来源就没有了。”黄紫益说,他的妻子留在镇上,干着一天挣20元的手工活儿。

    黄紫益说:“我是这样想的,不管什么事情,除非我死,(否则)永远打不垮我,我会从这个里面走出来。”

李强 魏晞 江山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1年01月06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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