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脑后都有一先令大小的部位是自己永远看不到的,两种性别间的互惠互助之一,便是为彼此描述这后脑勺上一先令大小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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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记者提问为什么女性同行那么少,被男性同行指责作品“水平不是很高”,甚至算不得真正的本门类艺术。有人评论说她吃的是“煽动性别对立”这碗饭,有人对她进行容貌性格羞辱,还有人举报呼吁取消她的从业资格。她自己也深谙大众心理,奉献过一个让所有人“秒懂”的梗:女性要在专业领域出人头地其实不必那么辛苦,大可以靠做“敲门人”成功——敲男性权威的门。
不久前,女脱口秀演员杨笠因争议屡上热搜。与此同时,美国学者、著名女性主义科幻作家乔安娜·拉斯的著作《如何抑止女性写作》在中国出版。两相对照,杨笠的经历就像为拉斯的著作添加了一个崭新的注脚,细致阐释了拉斯在书中所罗列的那些女性在创作和发声时可能遭遇的重重阻力:被曲解、被贬低、被斥责、被侮辱、被训诫、被规劝……《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一书以“行动指南”式的体例梳理了打压女性表达的各种程式和策略,让我们看到了那些隐藏在文学史和文学评论背后的傲慢与偏见,也让我们更加清楚地看到人们是如何拒绝去认真聆听“她”说了什么。
大多数情况下,“她”根本“没有写”。虽然没有明确的禁令,女性进行艺术创作依然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障碍。“她”或是“穷得连买几刀稿纸都没钱”;或是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或是不得不把“孩子、房子、丈夫的需要、院子等摆在前面”,难以兼顾艺术家、全职养家者、家庭主妇和母亲的三重职责,不得不放弃写作。艾米莉·狄金森得向父亲讨邮票,问他要钱买书。美国作家蒂莉·奥尔森一天工作15小时,还要做家务、照顾4个孩子,只能“把写作放在内心四处带着”。曾获雨果奖的凯特·威廉写道:“一旦其他责任太重,女人就必须放弃对自己的责任”,而“除非知道自己是另一个弗吉尼亚·伍尔夫或是简·奥斯汀,否则她怎么可能说不?”
即便“她”写了,“她”也“不该写”。强大而无形的社会期望桎梏着“她”。夏洛特·勃朗特写信向桂冠诗人罗伯特·骚塞请教,得到的忠告是“文学不可能也不应当成为女人毕生的事业”。伍尔夫的丈夫伦纳德也曾规劝女性作家:“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为什么要把生命浪费在图书馆里?”普利策奖得主埃伦·格拉斯哥的出版商更言之凿凿:“最伟大的女人不是写出杰作的女人,而是生出健康漂亮娃娃的女人”。
如果“她”还是写了,那“她”不是荡妇就是怪胎。她要么是个“想入非非的疯子”(艾米莉·狄金森),要么是个“不幸的老处女”(诗人艾米·洛威尔),要么“歇斯底里”(西尔维亚·普拉斯),要么“水性杨花”(剧作家玛丽·曼利夫人)。就像司汤达所说,“女人只能匿名写作”,“出版作品就等于把自己的作品交给最糟糕的赌徒”。于是勃朗特三姐妹变成了柯勒·贝尔、埃利斯·贝尔和阿克顿·贝尔,再杰出的女作家也被乔治·艾略特和乔治·桑之类男性化的笔名掩去了真实面目。
再说,虽然“她”写了,但“那不是她写的”。那些优秀作品或许是“她”背后的男人写的,或许“她”只是个“透明的媒介,传递的是她周围人的思想”,甚至可能是作品“自己写的”,比如《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完全没有写作章法”,“她想写某一类型的书,却写成了另一种”,“书是自我完成的”。更常见的说法是女性作家在用她的“男性头脑”写作,书是“她身体里的那个男人写的”。拉斯本人就曾被“恭维”:“不像女人那样写作”。
而且,就算“她”写了,那也不是“真的艺术”,她也不是“真正的艺术家”。她的阅历“狭隘浅薄”,所要表达的体验“琐屑卑微”,让人(男人)“不知所云”。她的作品只具备某种写作技法方面的价值,在整体风格方面“不属于伟大的文学”。她只写“女人可以写或女人应该写的东西”,比如感情、婚姻,当内容涉及社会、道德、哲学、自我理解,总是“想法怪异”,因此关于这些主题的作品不是被忽视,就是被删改歪曲,无法纳入正典,而这进一步印证了“她”写作的局限性。
总而言之,“女人不能写作”。
《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一书尖锐地指出了那些阻止、贬低和无视女性写作的阻力。而写作,以及所有艺术创作,都是女性在公共场域发声的方式。作为脱口秀演员,杨笠就曾在接受专访时表示“语言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重要的权力”。凭借这样的权力,女性想要表达什么?正如美国诗人卡罗琳·凯泽所说:“只不过是人类一半人的私人生活罢了”。然而如果忽视一半人类的私人生活,这种对文学、对艺术乃至对世界的理解不仅是不完整,也是一种扭曲。杨笠关于男性“那么普通又那么自信”的调侃也许让某些男性觉得不那么中听,但也可能反映了女性的真实感受。它是表达,不是煽动。它是权力,也是权利。
“人人脑后都有一先令大小的部位是自己永远看不到的,两种性别间的互惠互助之一,便是为彼此描述这后脑勺上一先令大小的部位。”将近100年前,伍尔夫就曾发出了如此令人惊叹的见解。在100年后的今天,这种互惠互助不再只局限于两性之间,也同样适用于不同阶层、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之间。也许我们应该以更加开放的心态,时常绕到彼此身后,互相告诉对方我们发现了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到真实完整的人类图像。而这,正是上苍给予人类的最独特的恩赐。
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