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很多年前的少年时代。那时我刚刚小学毕业,进入了一家私立中学读初一。在当时那个学生为数不多的班级上,我依然是一个不爱说话、又非常内向的男生。那时候教我们语文的是姜老师,一个慈祥善良的老太太。
姜老师教我的课程,那是完全忘记了。只是依稀记得她教过的一篇课文,是鲁迅的《风筝》。这篇课文讲完后,姜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就是谈谈自己童年时代与玩具的趣事。我写了一篇讲述我们小时候玩玻璃弹子的故事。作文交上去之后,姜老师叫我去办公室一趟,拿出一叠方格纸交给我,让我认真把作文誊写一遍。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便照办了,后来她又把稿件返还回来,上面已经用红笔勾勾画画做了许多修改了,并嘱咐我照着修改过的文章再誊写一遍。
我也照办了。我是全班唯一一个把自己作业誊写了两遍的孩子,我并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意思。姜老师说,她把我的作文寄到当地的报社去了,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把这一殊荣给我爸妈说一遍。那时我不敢想象自己的作文被印在报纸上会是什么样子。直到不久后的一堂语文自习课上,姜老师走到我的身边,将一卷报纸轻轻地放在我的面前——上面赫然印着我作文的标题和我的名字。
我感到无比兴奋,这件事让我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甚至连平常并不怎么在意我的班主任也在班会课上赞扬了我,似乎能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文章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壮举。看啊,我写的作文,不再是老师批改了,而是印在报纸上,全市的人都可以读到了——这对于我来说,似乎打开了一扇不可预知的窗户,窗外的奇妙风景模糊不清但充满了希望。
那份报纸一直被我珍藏在书桌的抽屉里,用一张塑料文件袋装着,现在都已经泛黄了。直到今天我还是感谢姜老师为我做的那些事情,她让我从小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自己真正拥有写作的天赋。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当时作文写得好的孩子,在我们那个班级里还会有其他人。而我也只是一个成绩平庸、性格内敛的孩子,她为什么会选中我,而没有去选择那些成绩拔尖儿的孩子呢?在她批改完作业,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的我们,看着我们刚刚走出美妙无忧的童年、又不曾经历未来艰苦中学的那些小脸,在那个阳光充盈的悠远午后,她想到了什么,才会作出这样的一个决定?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都没有再见过姜老师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全名。但是当年她做的事让一种东西延续至今,那就是关于写作天赋的错觉。
这种错觉贯穿了我的整个中学阶段,那个时代也正是一大批少年作家风起云涌的时代,这样的氛围让人做着不自量力的作家梦。我和我最好的朋友曾在高考结束后约定,以10年为期成为一个作家。这样的约定也许会遭到现在人的哂笑,但是我所庆幸的是,我们仍然有着可以为此付出心血的目标,仍然有着可以铭刻在心底10年的美好东西。
几周前的一个深夜,很久不曾联系的好朋友突然找我聊天。他告诉我说,他现在自主创业做了自媒体公司,也出版了书,一直在靠写字谋生。他问我,我们的约定兑现了吗?
这些年,我拼命埋头写作,也出版了几本小说。早年的退稿信积了邮箱好几页。从一家期刊到另一家期刊,从一个编辑到另一个编辑。有时一些新任职的年轻编辑开始喊我“老师”,让我觉得惶恐不安。我时常在想,我真的成为作家了吗?我的梦想真的实现了吗?
10年之约早已过去,我们也都不再年轻了。
好在我还没有衰老到那么荒凉的地步。我相信梦还在,哪怕梦醒了,花还在。令人惶恐的并不是梦的破碎,因为一个人一旦真正有梦,没有什么能碾碎它。梦醒了,繁花依旧在,只是这个世界已不再是我们熟知的那个世界了,这个春天已不再是我们所流连的那个春天了。
每当我意志消沉时,我都会回想起那个遥远午后,白发苍苍的姜老师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将一份报纸放在我面前的课桌上,就像小心翼翼地播下一颗种子。
王洁(31岁,文学博士) 宁波财经学院创意写作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