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同胞的两种抉择
---------------
中宗李显、睿宗李旦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三子、四子,他们在高宗驾崩后先后登上皇位,又接连被母亲武则天废黜,在武则天退位后接力二次登基。人生之大落大起,可谓“经冬复历春”。
面对武则天改唐为周这段特殊历史时期,兄弟二人在施政风格上各有千秋,后世评价有高下不同,中宗有昏聩之称,睿宗有睿智之名。但无论昏聩还是睿智,兄弟二人都是推动唐朝在继承高宗武则天遗业的基础上,找到新的前进方向。
回到永淳
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五,太子李显借助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敬晖、袁恕己五位大臣发动的“神龙政变”,重新登上皇位,是为中宗。二月初四,中宗下诏“复国号曰唐”,将政治文化礼仪制度全部改回到高宗永淳时代,此举可以视为对母皇武则天武周时期的彻底否定。
人事上的变更体现了全面否定武周的政治路线。中宗任命张柬之为宰相兼夏官,即兵部尚书,崔玄暐为内史即中书省长官中书令,袁恕己进入宰相班子,敬晖、桓彦范并为纳言,即门下省长官侍中,等于将朝政全部交于五人打理。
张柬之等五人虽然能断大事,但缺少远见和气度,不但未能及时清洗武三思等诸武势力,而且未把其他高级官员团结起来,宰相姚崇、韦承庆、房融等人被贬官外地或除名流放。“崔神庆、崔融、李峤、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等皆坐二张(武则天男宠张昌宗、张易之)窜逐,凡数十人”,其中李峤、崔融等人仅仅是与二张有所交集,并非死党,亦一同被贬。
在数十名文士中,尤以杜审言、宋之问等人的贬逐地最远,贬斥时间最长,境遇最为悲惨。杜审言南下横渡湘江时,写下《渡湘江》: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时值春回大地,花鸟迎人。湘江北去,诗人眼望滔滔湘江水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流去,怀念长安,追思昔游,悲苦愁绪一触而发。
这种情绪并非杜审言一人独有,其他南贬逐臣的诗作亦呈现出哀怨低沉的情调。房融《谪南海过始兴广胜寺果上人房》有言“零落嗟残梦,萧条托胜因”;韦承庆在《南行别弟》中写道,“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凌朝浮水旅思》则言“羁望伤千里,长歌遣四愁”;阎朝隐在《度岭二首》中更是直抒怀抱,“回首俯眉但下泪,不知何处是乡关”。
宋之问途径大庾岭岭北驿站时,亦曾写下《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大庾岭是南方最大的横向构造山脉“五岭”之一,地处江西大庾,岭上多生梅花,又名梅岭。大庾岭与其他四岭共同分界长江水系、珠江水系,有十月北雁南归至此,不再过岭之说。宋之问在大庾岭岭北驿站,眼望苍茫山色,遥想长天雁群,想到过岭之后一岭之隔,便与中原咫尺天涯,贬谪失意的痛苦,怀土思乡的忧伤一起涌上心头。黄昏已至,大庾岭脚下的章江江潮初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树林间瘴气缭绕,迷蒙的景象又平添诗人心中惆怅。乡关何处,望眼难寻;前路如何,难以预料。诗人只能借用南朝萧梁陆凯“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何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典故,祈愿明天早晨踏上大庾岭岭头回望故乡之时,能够看到陇头梅花。
宋之问继续南下,几个月后到达端州(今广东肇庆一带),住进出发较早的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王无竞等人曾住过的驿站。宋之问见诸人在驿站墙壁上所题诗作,感慨万千,写下《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
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
岂意南中歧路多,千山万水分乡县。
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
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
诗人们集体从北方贬到南荒,本以为能彼此作伴,经常见面,却没料到南方各地是万水千山,相隔重重。杜审言流放峰州(今越南河内西北一带),阎朝隐贬崖州(今海南海口一带),沈佺期谪迁驩州(今广西崇左一带),宋之问的贬所则为泷州(今广东罗定一带),相距悬远,音信不传。南方的瘴气更让宋之问有九死一生的畏惧,比他早一年贬到端州的高戬就病死当地。
此时满怀愁绪的宋之问不会料到,就在他愁肠满腹时,长安朝堂已经不似章江水面那般波澜不惊,而是暗流涌动。中宗对张柬之等五人的态度,正在发生意味深长的变化。遭贬逐诗人们的政治命运,不久将因之而发生重大转折。
诗酒荒唐
二次登基的中宗很快发现,经过母皇武则天十六年的治理探索,唐朝的政治文化礼仪制度所依赖的经济基础已经发生重大变化,普通地主出身的读书人已经不可阻挡地成为官员队伍的主体构成。在这种态势下,“回到永淳”实属不可能。而掌控朝政的张柬之等五人,似乎又在对他的皇权形成限制,类似当年长孙无忌、褚遂良贵族对高宗的包围。
无法将制度扭转回父皇高宗时代的中宗,在政治策略上开始向父皇学习。一如父皇启用母皇武则天,提拔重用李义府、许敬宗等新贵的操作手法,中宗开始让皇后韦氏介入前朝政治,有意重新启用武三思,引入外戚势力对抗张柬之等五人的相权,平衡五人震主高功,重振皇权。
然而,当年高宗能够绝对掌控武则天和许敬宗、李义府等人,而韦皇后的野心和武三思的跋扈,中宗却无法制约。
武三思察觉到中宗政治态度的变化,迅速采取动作,通过韦皇后把中宗拉到自己这边。中宗“遂与三思图议政事,张柬之等皆受制于三思矣”。不久,张柬之告老还乡,另外四人也被贬到地方。
贬黜五人后,武三思“令百官复修则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为五王所逐者复之,大权尽归三思矣”。当年“云摇雨散各翻飞”的诗人们,也因缘际会,从南方荒蛮回到长安宫廷。宋之问北归途径汉江时,欣然赋诗《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捱过经冬历春的漫长时间后,诗人贬谪期间的憋屈,不久就在诗酒唱和的宫廷欢宴上得到尽情释放。中宗“广置昭文学士,盛引当朝词学之臣,数赐游宴,赋诗唱和”,通过大兴文治安定朝局。欢宴上,固然有诗词佳作迭出,但更多是寻欢作乐。
景龙二年(708)十二月二十九,中宗设宴宫中,酒酣耳热之际,要为夫人去世多年的御史大夫窦从一介绍良配。窦从一连连答应,内侍从后宫引出一盛装打扮女子。中宗让女子和窦从一并排坐下,又命窦从一“诵却扇诗数首”。
唐代婚礼上,新娘卸妆去掉花钗后,要用扇子遮住芳容。新郎需吟诗才能让新娘挪开扇子,是为“却扇”和“却扇诗”。窦从一“却扇诗”吟罢,女子拿开金丝团扇,摘下花束金钗。众人定眼一看,原来是韦皇后年迈的老乳母王氏,“上与侍臣大笑”,中宗当即封王氏为“莒国夫人,嫁为从一妻”。
韦皇后将乳母嫁给窦从一为妻,虽不无荒唐,却也是她效仿婆婆武则天介入前朝政治的重要手段。中宗二次登基后,韦皇后要效仿婆婆武则天当上女皇,中宗“渐畏之”。大臣裴谈有惧内之名,内殿宴饮时有伶人作《回波词》曰:
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
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
《回波词》是六言绝句,起句均以“回波尔时”四字。伶人所作《回波词》言中宗韦皇后乾坤颠倒,韦皇后听到不仅不自省,反而“意色自得”。
想当女皇的不止韦皇后,还有安乐公主,她倚仗父皇撑腰,干涉朝政,“宰相以下多出其门”。在中宗的纵容下,安乐提出非分之想,“自请为皇太女”,中宗“虽不从,亦不谴责”。景龙二年(708),安乐要求将昆明池赐予她。中宗不同意,安乐就强抢民田另外开挖湖泊,取名“定昆池”。
定昆池修建完毕后,安乐请父皇去参观。景龙三年(709)八月二十一,中宗带文武百官赴定昆池一游,“从官皆预宴赋诗”,拍马溜须。只有大臣李日知作诗“独存规诫”,诗中写道“所愿暂思居者逸,莫使时称作者劳”,有识之士纷纷为其点赞。中宗弟弟相王李旦二次即位后,还专门就此事表扬李日知,“向时虽朕亦不敢谏,非卿亮直,何能尔”!
中宗时期,李旦虽谨小慎微,不敢多言,但他是中宗之外唯一流淌着天皇高宗和天后武则天血脉的儿子,已经让中宗韦皇后颇为猜忌。李旦和李隆基等五个儿子住处紧挨隆庆池,景龙四年(710)四月,有风水大师指认隆庆池有天子之气。中宗就在四月十四亲自到李旦家里做客,在隆庆池上划船,表演大象杂耍,欲用天子之身和大象体重压制隆庆池里的天子气。宴饮上,中宗与群臣酩酊大醉,让学士作《回波词》,谏议大夫李景伯独为箴规语,作诗曰:
回波尔时酒卮,微臣职在箴规。
侍宴既过三爵,喧哗窃恐非仪。
李景伯劝中宗酒不过三巡,寻欢作乐时注意天子身份。中宗不悦,起驾回宫,不料却在后宫迎面直击妻女的磨刀霍霍。要当女皇和皇太女的韦皇后、安乐公主,认为只要中宗驾崩,她们就能顺利上位。她们在饼中加入剧毒,中宗一口下去,于六月初二毒发身亡,终年55岁。
初步拨乱
中宗驾崩后,韦皇后秘不发丧,掌控一切,李旦完全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形势危急,李旦三子李隆基在姑姑太平公主的支持下,以拥立李旦登基为号召,于六月二十发动政变,斩杀韦皇后、安乐公主,是为唐隆政变。
唐隆政变后,李旦被儿子和妹妹扶上皇位,是为睿宗。七月二十七,睿宗立李隆基为太子,在此前后又把姚崇、宋璟调回朝廷任宰相,对混乱朝政进行系统整顿。睿宗的策略是,顺应高宗武则天以来社会经济发展趋势,尤其是普通地主经济力量上升的势头,尊重普通地主出身官员逐步成为主体成分的官员队伍格局,全面继承高宗武则天对国家政治制度和治理体系的探索成果,同时对武则天后期和中宗时期的弊政进行调整,逐步廓清唐朝的前进方向。
在睿宗的支持下,姚崇、宋璟“进忠良,退不肖,赏罚尽公,请托不行,纲纪修举”,当时“翕然以为复有贞观、永徽之风”。但很快,姚宋革除弊政的努力受到太平公主的阻挠,太平“权倾人主,趋附其门者如市”,与太子李隆基共掌朝政,睿宗处理军国重事都要依次征求儿子和妹妹的意见。太平在长安周边广占良田美池,修建私人别墅山庄。中晚唐时期韩愈的《游太平公主山庄》一诗,曾对此有过展现:
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太平竟“欲占春”,要独自霸占春天,用广袤的私家庄园圈住长安春色,以至其豪华气派压过皇城宫阙。“独”“压”将公主的炙手可热烘托到极致。诗人不问公主山庄规模大小,而问“花多少”。一路看花花不尽,直到终南山“不属人”之处方是山庄边界。诗人表面看似惊叹夸耀,内里却是对公主骄横贪婪的深深嘲讽。
当年的太平不仅在生活上奢靡无边,在权欲上更是欲壑难填。太平发现李隆基不容易控制后,竟然在景云二年(711)正月公然召集宰相班子开会,提出更换太子的主张,遭到姚崇、刘幽求、郭元振、张说等宰相集体反对。姚崇宋璟为维护政治稳定,建议睿宗将太平送到洛阳安置。不料消息走漏,太平赴睿宗处大肆哭闹。睿宗迫于太平的压力,将姚崇宋璟贬斥出京,刚有眉目的治理整顿被迫停止。
睿宗头脑清醒,聪敏睿智,他即位后重用姚宋,颇想有番作为,但早年先当皇帝、后降皇嗣、再封相王、又二次登基的起伏经历,养成了他韬晦淡泊、与世无争的性格。因此,他在面对挫折时就有意逃避,遂不顾太平的强烈反对,于景云三年(712)七月二十五传位给太子。八月初三,李隆基即位,是为玄宗,改元先天。
玄宗虽然即位,但宰相班子被太平掌握,形成七名宰相中五人出自太平之门的局面。双方矛盾日益激烈,太平计划在先天二年(713)七月初四发动政变除掉玄宗。提前得知消息的玄宗以快打慢,在七月初三夜里抢先动手粉碎太平集团。太平跑路到终南山寺院,三天后下山,赐死家中。太平家产被抄,“财货山积,珍物侔于御府,貛牧羊马、田园息钱,收之数年不尽”。韩愈《游太平公主山庄》诗中的太平终南庄园,被玄宗分别赐给宁、申、岐、薛四王。
经过中宗的反复折腾和睿宗的拨乱反正,唐朝这艘大船初步明确了往哪个方向继续前行的问题。但方向的廓清并不意味着现实问题的立即解决。
从武则天时期到睿宗年间,唐朝几乎四面八方全面开战,东北契丹在崛起,北方突厥开始复兴,西南吐蕃国力进一步增强,且有和正在从西亚向中亚扩张的大食联合夹击唐朝的迹象。唐军府兵制度日渐瓦解,需要重塑军事体制提高战斗力应对边患;经济重心日益南移,亟需重构漕运体系转运南方钱粮支撑北方国防。
这一切,只有留给武则天的孙子、中宗的侄子、睿宗的儿子——唐玄宗李隆基了。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博士)
吴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