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小林尚礼没有登顶,没有再挑战梅里雪山。他的双脚,止步于距峰顶剩下的那500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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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是否想再挑战一次梅里雪山?我会回答‘NO’。在今后的生活中,我将不再拘泥于狭义的登山本身,而会慢慢地去‘攀登’距峰顶剩下的那500米距离。在遇见下一个由衷想要去做的事情之前,我要先学着培育心中所缺乏的、之前被我漠视的那些东西。”
这段话,是日本登山爱好者小林尚礼挑战梅里雪山失败后的心中所感。记录在他最近出版的《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这本书中。而这段经历和感受,则跟上世纪90年代日本登山者两次攀登梅里雪山失利有关。
1996年冬,以日本京都大学山岳部为主的中日联合登山队第二次向梅里雪山发起了挑战。5年前,1991年1月3日,当信心满满的登山队第一次挑战时不幸遭遇山难,中日队员共有17人被雪崩吞噬,酿造成了迄今为止梅里雪山最大的山难。那一年登山,小林尚礼没有参加。但年轻同伴的消逝,却激起了小林对那座神山的执念,他要再次挑战梅里雪山。
再度挑战,小林尚礼志在必得。12月2日,小林与队友先行布置路绳,为大部队冲顶做准备。由于登山绳用完,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那时,他们距峰顶已不足500米。“真正的挑战从这里开始。明天还会再来的。”小林默默地下着决心。
可是由于天气突变,他们第二天没能冲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气继续恶化,没有转好的迹象。经过反复权衡,登山队最终放弃了计划,第二次挑战再度搁浅。兴冲冲而来却铩羽而归,心中肯定有无限遗憾。但小林尚礼的所思所感更为复杂。
此番再度挑战梅里雪山的过程颇为不顺,登山队遭到了当地村民的抵制,先遣人员延宕5天没能进山。在村民心中,梅里雪山是他们信仰中的神山,就如同自己的亲人一般。有谁愿意自己亲人的头顶被陌生人脚踩呢?
村民还认为,登山行为给村子带来了祸端。自从几年前的第一次挑战之后,当地灾害就接连不断。而此次再度挑战的登山队下山后,原本作为基地使用了一个多月的房屋竟然被雪崩摧毁,小林和队友惊悚地逃过一劫。周围的大树全被雪崩摧折,看年轮,许多树都在百年以上。也就是说,这个地方至少近一百年没有发生过大的雪崩。面对此情此景,任谁恐怕都会心中忐忑:难道真的有一种神秘的“看不见的力量”?
此番经历让小林感慨万千,“距峰顶剩下的那500米”仿佛成为一种隐喻。似乎有一种力量,是他心中缺乏却又不容漠视的,但那究竟是什么,当时还模糊不清。于是,“慢慢地去攀登这500米”的心路历程,就在《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中表达出来。
这是一本寻找之书。不仅寻找遇难队友遗体,让他们与家人团聚,以慰亲人思念之情。同时也寻找登山、挑战这类行为的意义,寻找人与自然如何相处,不同文化如何沟通,以及灵魂和命运应有的姿态。因此本质而言,这也是一本经由寻找而重新认识自我之书。
“认识你自己”,说来容易做来难。启蒙运动所开启的人的自我意识觉醒,让人第一次认识到人之为人,“人是万物之灵长”。在这样的自信激励之下,人热衷于探索未知世界,热衷于战天斗地、改造自然,更借由挑战、征服荒野山川,彰显个人的勇气和智慧。
可是如许极度的自信和自我认知,毕竟浅薄、粗糙,自大、膨胀。在人类无节制地改造、干预之下,大自然面目全非。虽然至今有人依然自得于人类的伟力,却终究不免被大自然反击。骄横自大的恶果,于今已经人人都在品尝。
人不是万物之主宰,而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并不比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高贵,相比它们而言,人充其量只不过心眼多一点而已。
万物是否有灵?如许疑问,依靠人类目前的头脑,不会论争出个所以然。但是,只要走进苍茫的自然,面对巍峨的雪山,你就会生发出自己的认知。为了搜寻队友的遗体,小林尚礼住进了梅里雪山下当地人的村庄。在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日子里,他重新发现了雪山,发现了与所谓文明世界迥然不同、甚至在很多人看来完全是“落后”的文化。而更为重要的是,他重新发现了自己。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的故事,却是一段绝不容易的蜕变。承认自己有限、渺小,低下高昂的头颅,心怀谦卑与尊重,某种意义上等于重塑了一个人。而这样的蜕变,恐怕还不仅是面对“神山”就能形成。需要走进神山,只有在神山的怀抱里,才能听到大地的心跳。小林的几次转山,让他重新认识梅里雪山、重新认识自己,所思所想虽难以言表,却在心中清晰、笃定,他仿佛感觉到了梅里雪山昭示的那种神秘力量。
而灵魂,也正是在这个时刻获得拯救。
最终,小林尚礼没有登顶,没有再挑战梅里雪山。他的双脚,止步于距峰顶剩下的那500米处。
但其实,他已经登完了那最后的500米。然而更多的人,依然执念在路上。
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