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阳光一如几百万年前那般灿烂,不紧不慢地熏着树桩上方那片斑驳的白漆,待日光缓缓地暗下去,我第一次留意到那漆的颜色竟褪了许多,夏季已然叫嚣着从它的脊背刺出了一条棕色的斑。一小块棕死死地嵌在并不鲜亮的灰白里,让我想起了我十多年前肌肤上第一块褐色的茧,以及数十年后两鬓上仅存的最后一缕褐发。
也正是在此时此刻,我提笔给您写信。
我的家坐落在一个二线的城市里,向后看是枯黄和新绿糅杂的乡野,向前看是万家灯火的浩大都市。于是我很确定我生活在一个漫长过渡带中的小小一隅,似乎多了几分鸟瞰的机遇,看两头的人马络绎,从麦穗到金玉,从繁杂到归一,川流不息。
两头的故事颠簸着起伏,牵动着风雪腊梅里一心向着归乡的冯玉琴,人生里渴求走进城市的高加林,以及那个依旧踌躇着平凡着的我自己。
第一次邂逅您那《平凡的世界》是在必读书目和考试纲要的驱动之下,可当这叙事性的笔墨缓缓落下尾章,我的世界便与书中的完整地重叠在一起。似乎孙少平身上带着我们所有人的影子,而每一个我们,都沾染着每一个书中人物的特有气息。我跟着孙少平在口哨的歌里沉思,踏着二级平台和铁路线迈向明天,看每一种生活模糊起来,重叠成我的人生。
我自认我是向前人流中的茫茫一簇,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生活到最后就是为了在恒定的躯壳里延伸得更好。似乎从诞生以来,我就和所有人一样,先天性地丧失了打破躯壳的能力。但从您的笔下,我第一次真实地触到了困境的边缘,和那些最伟大的小人物一起,直挺挺地倒向边界的炽烈,在打破和重塑之间,爱过,痛过,活过,去把自己燃烧尽了,再烧成一个新的世界。
我真的特别谢谢您,让我明白大众阶层的共鸣方式,也一样可以伟大和壮烈。冯玉琴在各方欺压、爱人成了麻木骷髅的绝境下仍义无反顾地选择回乡,用向长途汽车站走去的步伐涂鸦一朵灿灿的腊梅花,一如一无所有却似乎在口哨声中拥有一切的孙少平。我想,离别再回溯,不过是两个地点之间辗转的旅途。可正是因为他们大无畏的英雄气,和那已然熬尽了孤独却仍挺拔的骸骨,在您的笔下,让出走因他们被赋予了意义。
其实,每一时刻您和我,似乎都在用身体或心灵出走在相同的路途,在戈壁里走向绿洲,再在绿洲里走入戈壁。思念和好奇永远指引着我们在同归的殊途上踱步,但相比之下,您的走却带着乡野的刻之入骨,更壮美也更深邃,在出与入之间书写着一种殉道式的自我重生。
您的生命定格在1992年,一同把您和书中人儿的出走留在了故事的最后一页。在留白的故事尾声,冯玉琴永远在旅社等待出发,孙少平也永远在铁路线驻足仰望,似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将去往何方。可留白之下,残缺的却也最美。无论是哪一种姿态,哪一个方向,都是不完美的奇迹与不朽。是的,所有的人物都是一个传奇,哪怕是风雪夜里跌跌撞撞的康庄,在浑浑噩噩的麻木之下,同样彰显着回归现实,成全妥协的莫大勇气。
我敬佩和尊敬您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因为他们让我看到了每一个挺立和曾经挺立着的英雄。并不是只是在无比痛苦中巍然站立的才是英雄。“英雄也会落魄,可纵使只有一天不朽,也是英雄。”
无论是冯玉琴带着您的坚强在风雪间走了一遭,还是孙少平带着您的无畏在铁路间踏了一路。他们脚下的故事,似乎正是您和我们未曾抵达的远方,神往却无法成为的人物。在您的文字里,面对最圣洁的人物人格,我第一次感受到纯粹的美所携带着的最为特殊的张力。在自省与历练后的成长中,冯玉琴多了份坚强,孙少平少了份反叛。一如您在苦难岁月下所磨炼出的气质,以及我在您的熏陶之下,明白了明天存在的意义。
谢谢您,让我同您所爱的人物一起,在出走、追溯与成长之后,去拥抱更好的自己与世界。
吴映霏(16岁) 浙江温州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