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心理医生,荀安今天却差点被一个病人勾起了隐疾。
患者叫李遇,是一个潜水员,此刻她正坐在荀安面前:“我有一次做梦,一个人在湖中训练,水色平静,泛着深绿。一个深潜过后,我突然发现背后有一群黑色的鲸鱼在水下静静地窥视我。它们的眼珠像一盏盏圆滚滚的灯,我往左它也往左,我上浮它也上浮,我不动它也不动,像个刺客如影随形……我醒来已经感觉喘不上气,心口猛颤,头皮发麻。”
李遇像溺水一般,额头布满汗珠。她深深吐出一口气,说:“那次过后,我连深色大海的图片都不敢细看,我患上了我们这行的‘职业癌症’——深海恐惧症,没法再继续工作。说来好笑,我做过最吓人的梦,竟然是几条鱼。”
荀安递给李遇一个安神枕,示意她先躺一躺。大海自古以来都是人类的试炼场,而迄今人类对海洋的了解不过百分之十,屡次征而不得所产生的畏惧与神秘,或许早已进化成一种基因烙印,刻入人类的共有感官中。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深海像一个恐怖的深渊;对于会游泳的人来说,深海何尝不是一个幻变的梦魇?深海恐惧症会让人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中难以逃脱,从而心怯、惊恐,由此对现实世界感到深深的绝望。
“这只是一种心理障碍,可曾有过自我克服?”荀安问。
“开始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我曾在医生的建议下用过药,甚至也强忍着不适跟着朋友们去海洋馆、密室逃脱‘练胆’,却感觉加重了病情。”
“为何说是感觉?”
“我表达词穷但感觉茂盛。经常能察觉到,令我恐惧又难以逃脱、却注定要经历和破灭的那个密闭空间无处不在:关了灯的厕所、高脚深口的水杯、向下坠落的电梯、不知尽头的宇宙……”李遇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像在吐露自己内心的禁地。
荀安惊出了一身汗,他转身拉开窗帘,让屋中的光放到最大。李遇的话,让他想起了在实习时遇到的孔想。
孔想是荀安的师兄,还是一个天文恐惧症患者。深海恐惧和天文恐惧是一种孪生病症,恐惧皆是源于未知,将人类的渺小与外物的浩瀚作了过分对比。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痛苦来自过分焦虑,甚至是杞人忧天,但却总会不由自主对深海或星空心有余悸。这也是这类恐惧症的可怕之处,像吸烟一样,明知有害却依然沦陷,继而提前望穿了宇宙万物的终结,目光锁定于渺无边际的寂灭,最终放大了对现实和生命的绝望。
可惜的是,十年前的孔想最终没能抵挡这场疾病,成了荀安和导师永远的遗憾,也坚定了荀安投身心理学的决心。对于荀安而言,十年前有限的医学条件或许才是孔想真正的死因。那时人类对“元宇宙”的开发,也仅仅只是一个互联网冲浪般的构想,没有架设出医学的赛道——当然,也未开辟供孔想逃生的通道。
还好,李遇赶上了一个科技迭代最重要的十年。荀安拿出一个类似航天员的头盔给李遇戴上,连接起一根鼻饲管,对躺在座椅上的李遇说:“你当它是一场梦。醒来后,你将是人类历史上首个接受‘元宇宙心理治疗’的人。”
“恕我冒昧,什么是‘元宇宙心理治疗’?”
“元宇宙像是一场盛大逼真还能存档的虚拟现实。诗人李白在一场宿醉后挥笔写下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是元宇宙;音乐家塔蒂尼将梦中所听旋律写成曲子《魔鬼的颤音》,也是元宇宙。兼具庄周梦蝶的妙趣和魔法物理的神奇,人类发明的艺术、诗歌、小说、戏剧、电影、游戏等,本质上都是载体不均的元宇宙。”
“这跟我的病情有什么关系?”
“元宇宙和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在里面时间能够加速,空间可以压缩,可以是蝼蚁,也能做盘古。孩子可以借此观览人生未至的风景;老年人可以通过它重获青春;科学家可以无限试错,触摸宇宙的边界;病人在清明梦境的保护下,也能直指内心,抛却了唯一弱点的肉身,更能坦然面对恐惧,胜负取舍皆在一念之间……只是因为元宇宙的开发有限,目前医学上只能治疗心理疾病,还不能攻克身体病痛。”
“那元宇宙会不会有成瘾致幻的风险?”
“这便是事物定存的两面性吧。若是暴饮滥用,饭食无害也可取人性命;只要用量得当,罂粟入药也能救死扶伤……和现实中一样,我们人生的唯一驱动力是意识,它将引领我们去做觉得正确的事。某种程度上,这也推动了人类不断探索和前进。”
李遇点了点头,荀安按下了启动键。在一阵提示音后,李遇闭上眼睛,在脑海浮现的画面中选择了深海,以一个久违的潜姿,跳入了元宇宙。
……
睁开眼,荀安看着眼前世界有些短暂失神。对面的女医生见怪不怪,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笑意耐心望着他。在她起身的瞬间,荀安看到了她身上的工作牌,上面的名字异常熟悉——李遇。他的记忆如泉涌来,他知道,自己已回到现实。
李遇接了一杯水递给他:“孔想,这次你以元宇宙心理师荀安的视角进入元宇宙,有没有收获?”
孔想屏住呼吸,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我现在所处的现实,会不会又是一个元宇宙?”
谭鑫(28岁)